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贡嘎山:蜀山之王的荣光

2019-01-08 09:3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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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颖

在1930年10月刊的美国国家地理杂志,刊登了一篇约瑟夫·洛克关于“Minya Konka”的文章,名字叫“木雅贡嘎的荣光”,其中的木雅贡嘎就是贡嘎山。
木雅贡嘎 资料图

海拔7556米的贡嘎山是四川境内最高的山。藏語中,“贡”和“嘎” 分別是“冰雪”和“色”的意思,藏民眼中的贡嘎山就是“白色的冰峰”。在这里,阔叶林、针叶林、草甸和流石滩构造出层次分明的垂直带谱,冰川切割出锐峰刃脊。

1930年的那篇报道中,洛克记述了自己1929年在贡嘎山一带的探险历程。他带了20位纳西族挑夫和46头驴子背负供给。旅途并不顺利,队伍中途在木里附近遭遇抢劫。洛克在考察贡嘎山期间以一个叫“打箭炉”的地方为基地,也就是今天的康定。

“任何对于该国地理环境不熟悉的人,即便拿着一张最新版地图,走过此间山谷时,无一不怀疑岷雅贡嘎的真身是否存在。它简直是中国西部最飘渺无定的一座山峰……”因为贡嘎山气候多变,看到主峰的机会少之又少。洛克还记述了自己前往偏远山谷里的一座冰川上的寺庙的经历。根据洛克的描述,这座寺庙一年中有六个月都因大雪封山而与外界隔绝,当地民众认为,朝圣此山一次抵得上十年的冥想修行。

这篇文章比詹姆斯·希尔顿在《消失的地平线》中将香格里拉介绍给世人还要早三年。

1930年,美国国家地理刊登了一篇关于贡嘎山的报道,作者是美籍奥地利探险家约瑟夫·洛克 资料图

曾在贡嘎山做过两年志愿者和植物保护工作、常年带队走贡嘎一带的邹滔,近来与西南山地工作室一起参与了由四川贡嘎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自然管理局出资拍摄的纪录片和自然画册《蜀山之王:图说四川贡嘎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工作,纪录片和画册的英文名也采用了The Glories of the Minya Konka(木雅贡嘎的荣光),意在向那个年代致敬。已经去过贡嘎山四五十次的邹滔,和记者聊了聊他与贡嘎山之间“攀千峰不如知一山”的缘分。

邹滔 

《蜀山之王:图说四川贡嘎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成都地图出版社,2018.11;本文除标注外均为邹滔和西南山地工作室供图

澎湃新闻 对于贡嘎山,最大的动力和热情来自哪里?

邹滔 最开始很简单,因为当地有工作要做,需要不断地去。在这个过程中,我能感受到贡嘎山自然保护区的风景和当地动植物都非常有意思。比如某次去正好遇到鹅黄灯台报春的花期,我下次还要去找其他的报春花。这次去看到一种鸟,下次还想寻找另外一种。从单纯的体验角度来说,贡嘎山不断地吸引我重返。

但随着造访的次数越来越多,我逐渐意识到,吸引我不断过去的更是我与当地人和动植物的某种连接。贡嘎山东边山脚下有一棵康定木兰王,是全世界最大的一颗康定木兰。康定木兰全世界野外也就1000多株,主要是分布在贡嘎山东面。这一棵的年纪大概400多岁,树冠面积特别大,树干要三四个人合抱。我最开始认识它的那几年,它一直被真菌感染困扰,有好几年花一直开得很不好。不过当地人还是很尊敬它,维持着它,保护它的枝叶不受到破坏。

2018年三月我再过去的时候,正值它的花期,一下子看到花开得特别多,满树的白花,背后映衬着雪山,漂亮极了,此前它开花的数量只有这个的十分之一。它已经完全从当年的各种人为、天然的破坏中恢复过来了,达到了全盛的状态。这让我觉得很欣喜。这个过程让我看到了我和它之间的连接,也是让我不断再去的很重要的动力。

康定木兰盛开时,背景是远处的贡嘎雪山 

澎湃新闻 看到你分享的康定木兰照片,的确非常惊艳。

邹滔 我在2012年的时候还参与过康定木兰种群的调查。大概在三月中下旬,当时很多和它生活在同一个片区的其它树还没开始发芽,康定木兰粉红色的花非常明显。在磨西镇上,你只要往两边的山上一看,很远就能辨别出来。这是一种很醒目的植物,树非常高大,先开花后长叶,一个花朵的直径可以达到20多厘米,比我们的手掌还要大很多。2018年,我们拍摄到藏酋猴爬到树上摘康定木兰的花骨朵然后舔食花蜜的镜头,可以看到,花朵其实比藏酋猴的头部还要大。

藏酋猴爬到康定木兰树上摘花朵,舔食花蜜

澎湃新闻 在当地人的讲述中,他们是如何谈论组成贡嘎山生态系统的动植物的?

邹滔 康定木兰所在的东坡,居住的其实不是藏族人,主要还是汉族和彝族。之前我们在当地做保护和调查的时候,当地的老人也会给我们讲他们以前是怎么认识康定木兰的。在贡嘎山东坡以前有一个传统,当地人会在自家房前屋后种一些康定木兰,他们叫金波花。前些年,一些人对于康定木兰没有之前那样很深的感情,有些树因为修道路、修房甚至当柴烧就被砍掉了,非常可惜。

听当地人说,有人曾把一个小庙里的菩萨像放到树干的裂缝里,然后树身就把菩萨像给包裹起来了。再加上当地人的大树崇拜,他们觉得这是挺神圣的一棵树,他的枝叶不能随便乱碰,碰到就可能会有厄运降临。

康定木兰王其实本来不止一棵。离它大概只有几十米远,就是现在这条公路的对面,原本还有一棵和它差不多大的树。现在这棵康定木兰,粉红偏白。另外一棵颜色更深,更粉。当地人就说两棵树是一公一母,是非常好的风水树。但当年在贡嘎山东坡大肆伐木的时候,路对面的那棵被伐木工人给砍掉了。后来当地人就传说,这棵树被砍掉的当年,山上发洪水,造成人员伤亡,他们就觉得这是一个报复。这么说可能会有点迷信,但背后蕴含的生态道理也很朴素,伐木造成水土流失,容易产生大的山洪。

贡嘎山西坡主要藏族的生活范围。当地人视贡嘎为神山,尤其是贡嘎寺所在的贡巴沟,就是从贡嘎山的主峰一直下来到这条沟所在的这块地方,被认为是神山的区域。一直以来,这一块都是禁止打猎和伐木的。这条沟的虫草资源还蛮多的,虽然虫草那么贵,但整个区域的虫草当地人是不会去挖的,因为他们觉得这是神山的地方。

基于这样的一个传统文化,以及藏传佛教里轮回转世的观念,即自己下辈子也可能会变成它们,他们不太会去主动去伤害这些动物,会去保护它们。现在我们说某某地方是保护区,某某物种是保护动物,但当地人不是这么理解的,他们更多是出于宗教传统观念。

一只白马鸡被诱人的食物所吸引,正准备享用美食。海拔3750米的贡嘎寺不仅是游客的必到之地,也是众多野生动物经常造访的地方,寺里的喇嘛常常为它们准备一些糌粑。

澎湃新闻 你认为像洛克这样早期的考察者留下的资料,对于今天的意义何在?

邹滔 洛克当年在稻城亚丁的时候,有一天天气特别好,他突然在东北方向看到一座非常高大的雪山,就是贡嘎山。然后他发愿要到贡嘎来做考察,一路在土匪的围追堵截下,带着一大队人马越过雅砻江,一直到了贡嘎西坡。他当年在美国国家地理里描述的内容,现在看来还是比较简略的。他对贡嘎山主峰做了一个测量,然后得出结论是海拔是9200多米,是世界最高峰,当然这个很快就被其他专业人士否定了。但我在他留下的资料里找到两个地方,觉得可以做有意思的古今对照。

一个就是他逗留成都的时候,和常驻成都的传教士们聊天,提起天气很晴朗的时候,在成都西南方向就能够看到贡嘎山。这两年,我和一些朋友们也在成都市区拍到过贡嘎山,这其实是一个穿越百年的验证吧。

另外一个,就是当年他在贡嘎山拍摄的几百张黑白照片。因为他拍摄的很多地方我都去过,就可以在老照片中读出很多很多信息,然后找到一些对照。一方面,可以看到贡嘎山西坡的冰川一直都在退化。另一方面也可以发现,贡嘎山总体的自然环境还是保存得比较完整,这就是为什么还能在这里见到大型野生动物的原因吧。

航拍贡嘎山

澎湃新闻 其他有价值的资料来自哪里?

邹滔 首先肯定是亲身探访。另外也会通过一些学术论文查找,比如会去查贡嘎冰川的相关资料,查询贡嘎红石滩的地貌是怎样形成的,后来得知它是一种藻类。还有就是向专家去了解,比如最早做出建议要成立贡嘎山自然保护区的中科院成都生物所的印开蒲老师,听他讲述当年是怎样在贡嘎山做植物调查的。

再有就是找康定县、泸定县的县志,去里面查一些和这个地方有关的历史人物和当年野生动物的状况。比如龙年谁在哪个地方遇到一头大熊猫,有人是打死一只老虎之类的,这些都是对于信息的补充。

另外就是查询有关茶马古道的资料。从磨西到康定,从泸定到康定,沿着瓦斯沟,其实是当年茶马古道的路线,这一带其实也是汉族、藏族和彝族交汇的地方。内地汉区把茶叶通过网状的道路,从云南、四川一直运送到藏区。这样的一个网状的茶马古道在经过贡嘎山的时候就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就从这个角度去做一些了解。

贡嘎景观:红石滩

澎湃新闻 我记得还有个英国考察者威尔逊,他也来过贡嘎山一带。

邹滔 对对,Ernest Henry Wilson,他从1899年到1918年,一共有五次到中国来收集植物,其中第二次和第三次到了贡嘎山。在贡嘎东坡,威尔逊采集了很多植物种子,其中包括全缘叶绿绒蒿和康定木兰。这次的画册里有专门有一个章节来介绍。

贡嘎山植物:全缘叶绿绒蒿 

贡嘎山植物:总状绿绒蒿

贡嘎山植物:鹅黄灯台报春

贡嘎山植物:西藏杓兰

贡嘎山植物:束花粉报春

贡嘎山植物:倒提壶

紫花雪山报春,拍摄于贡嘎山西坡海拔3900米的高山草甸

澎湃新闻 讲讲你这些年“常驻”的子梅村的事情吧。你此前提到,最近也在开始找其他不同的贡嘎观察点?

邹滔 相对于大多数人生活的地方来说,子梅村应该算是一个异数吧。因为它地广人稀,上千平方公里,相当于一个县那么大的面积,一共却只住了十户人。这些人还分散在四个地方,上子梅村,中子梅村、下子梅村各三户人,还有一个地方住了一户人。村庄之外,就是大片的森林、雪山和草地。

这个地方对于藏文化来说,都算是比较边缘的,因为生活在这边的人是木雅藏族,跟拉萨那边的藏族还是有一些区别。

要进入这个地方的话,必须从康定出发开200多公里的山路,翻过海拔4500多米的子梅垭口。进去的道路是很艰险的,所以说这是一个非常偏僻的一个地方,交通不便,物产不算丰富,也很穷。从过往的趋势来说,这个村庄应该是逐渐走向消亡的。里面的人都在往外搬,因为外面意味着更多和自己有着相同文化的人群,交通也更便利。

但是这十多年旅游的发展,又给这个地方带来了一些变数。从2004年、05年开始,越来越多的背包客进入这个村子,带来了外来的一些信息。因为产生旅游的接待,包括住宿、用马、用车,还有做向导等,为当地人带来了越来越多的收入。留下来的人就发现,其实通过旅游接待也可以过上比较好的生活。所以说这个村子并没有走向消亡,反而是稳定了下来。我觉得子梅村的情况和梅里雪山脚下的雨崩村是很类似的,进去的道路都是非常艰险,同样位于一座很有名的雪山脚下,当地人口也不多。但雨崩那边已经有太多游客进去造成的一些负面影响,比如说垃圾问题,还有就是为了给更多人取暖和做饭,必须得去砍伐森林造成的破坏。因为有不太好的苗头,我也很担心子梅村随着人流越来越多,在未来可能会出现的一些威胁。

天气晴好,空气通透,能从成都市区远眺贡嘎山

2018年,我花了一些精力去研究贡嘎山不同的观测点,觉得有几个地方非常有意思。第一个当然就是成都了。成都市区距离贡嘎山大概240公里左右,这是非常长的一个距离,但因为两点之间没有非常高大的山脉阻隔,所以说在成都,如果是天气特别好的时候,能够透过高楼林立、繁华喧闹的前景,看到远处雄伟的贡嘎山。这种感觉,如果看过一次,应该一辈子都不会忘。

从子梅垭口看贡嘎主峰

另外一个是子梅垭口。它是离贡嘎山最近的一个观景点之一,徒步的游客都会经过这里。它离主峰距离大概是15公里左右。从这里看贡嘎山,主峰会特别凸显。相对来说,虽然周围其他山峰都是6000米以上的雪山,但看起来相对小了很多。

我觉得最壮观的一个地方,在贡嘎西坡新都桥附近的黑石城,高尔寺一带。从这里,可以看到几十座6000米、5000米以上的雪山,非常挺拔地一字排开。其中,贡嘎主峰是其中最高也是最挺拔的一座。每年秋天到冬天的下午时分,晴天的话这里可以看到日照金山,几十座雪山在斜阳下闪闪发出暖光,非常壮观。
另外,就是在贡嘎山东坡,以牛背山为代表的包括二郎山垭口、华尖山、王岗坪这些地方。它们是一类的,正好和贡嘎山之间隔了大渡河。从这些地方看贡嘎山,峡谷如同迷宫,主峰也比较近。面前时郁郁葱葱的森林,当地人的生活区海拔只有1000米左右,贡嘎山海拔7556米,6000多米的落差就整个呈现在你的面前。从大渡河谷到村庄、农田、常绿阔叶林,再往上是云杉、冷杉为主的常绿针叶林,再往上是高山草甸,然后是流石滩,最后是终年冰雪覆盖的雪山。
子梅村

黄鼬,摄于子梅村

澎湃新闻 回到这本画册的制作过程。一共用了多少时间采集的素材?画册的名字叫《蜀山之王》,配以雪豹和豹的照片,工作团队花了多少精力去拍摄和追踪、研究这种动物?它们对于贡嘎保护区的意义你认为是什么?

邹滔 这本画册从2017年开始到现在正式发布,整理、采集素材整整两年。就是相关的一些素材。但是我觉得其实背后就说我自己的那部分,算上前些年不断过去,了解当地野生动植物和人的故事,大概有七八年时间了。

封面上雪豹和豹是整个生态系统里的王者,背景的山峰是蜀山之王贡嘎山,我觉得二者在一起还是比较有意义的。

我2010年开始做贡嘎山做志愿者的时候,就参与到了贡嘎山西坡红外相机部署的工作里。后来这些相机也的确拍到了雪豹的画面。如果要人工捕捉雪豹画面,是非常困难的。贡嘎山和青海有很大不同,它从山脚到山顶的垂直落差特别大,山势非常陡峭,(真要追逐雪豹的生活范围)可能就需要从海拔3000米左右,一直要爬到海拔4500米。

我们是后来通过去设计和研发,能够拍出来影像质量非常好的单反相机改造的红外相机,然后把它们安装到雪豹经常会出没的道路,他们有痕迹的地方,最后成功拍摄到了它们的影像。贡嘎山是整个雪豹分布的最东南的一个区域,比较偏远,东边有大渡河的一个阻拦,然后往南的话,海拔也是越来越低。雪豹的存在是一个标志,意味着它下面一定有足够数量的岩羊,能证明这个地方的生态系统还保留得比较完整。

雪豹和大熊猫很像,它们都是各自生态系统里非常关键的一个物种,也可以称之为旗舰物种。保护它们的同时,其实也保护着整个这个生态环境里生活的数百种动物和上千种植物。

这些年,贡嘎山保护区其实投入了非常大的精力用于监测贡嘎的雪豹种群,现在估计有一个十只以下的雪豹种群生活在贡嘎山及其周边的区域。

贡嘎山动物:岩羊

澎湃新闻 种群威胁主要来自哪里?

邹滔 如果未来人类的活动越来越多,是有可能将不同区域的雪豹种群相互隔开的,那它们就有消失的危险。另一方面的话,如果岩羊,也就是雪豹的主要食物,还面临比较严重的盗猎的话,食物的缩减也有可能导致种群的灭亡。

这本画册用雪豹来做封面,也是出于一个考虑,当我们以后再看到贡嘎山时,和贡嘎山影像一起进入我们头脑的,还有山上生活着的雪豹和豹这样的一些珍稀的野生动物。我们热爱贡嘎山,我们更应该热爱生活于其中的雪豹、金钱豹,以及它们所代表的整个贡嘎山的生态系统。我们需要生物多样性,也需要去了解这样的生物多样性的美。

水鹿

澎湃新闻 说说三个你印象中有关贡嘎的最富有诗意的描述吧!

邹滔 一个是洛克当年在国家地理上的文章名:The Glories of the Minya Konka,一般翻译成:贡嘎荣光,我觉得挺有那个年代的质感的。这次画册和纪录片的英文名也用的是这个,向他致敬。

一个是中国国家地理2006年10月《中国景观大道》特辑里贡嘎山部分的标题:一半在天上,一半在人间。康定是人间,贡嘎是天上。从成都看贡嘎,成都市区是人间,贡嘎是天上。贡嘎山处在从四川盆地到青藏高原的过渡,(从这个角度来说),四川盆地是人间,贡嘎是天上。

还有一个算是我的自勉了。一个朋友告诉我一句印度谚语:攀千峰不如知一山,贡嘎于我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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