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很多电影没有美学，是个产品，不是电影 | 蔡明亮专访

静态的特写镜头由漆黑背景衬托，所以我们能够心无挂碍地完全沉浸在他们脸上最微小的细节当中。深深浅浅的皱纹，肌肉和神情浅浅的游走变化，眼睛里闪烁的点点光芒，这些充满情感温度的表达远远超越了言语文字，非常动人。

访谈蔡明亮：虚拟与现实的界限

作者：陈韵华

来源：北京德国文化中心歌德学院

每个人每天都会看到形形色色的数十张面孔，可是很少有机会耐心驻足，近距离地凝视那些被岁月深深琢磨过的老人脸庞。蔡明亮在《你的脸》里眷恋着那些他在台湾街头精心挑选出的脸，温柔地带领观众慢下来静下来，在时间之流里细细观察。

《你的脸》是面对面与脸对脸真诚的相遇，那些脸是柔和的暖色光源下的男人和女人，已经老去或者正在老去。当然，还有李康生，他的脸庞是蔡明亮电影路上的恒常。

一开始受访者在镜头前局促不安地转动眼珠子，不知所措地勉强微笑着，并在沉默中长时间与摄影机镜头的深处对看。随着时间的推移，拍摄继续进行，他们开始放松下来，这时，他们大方评论起端坐在镜头前的无处安放，打起瞌睡，演奏一段口琴，聊起之前的交往对象，懊悔自己年轻时沉迷于赌博性小钢珠游艺场，甚至示范了一轮舌头运动和脸部自我按摩。

静态的特写镜头由漆黑背景衬托，所以我们能够心无挂碍地完全沉浸在他们脸上最微小的细节当中。不论是他们叙述过往故事的当下，或是缄默无言的时候，脸庞上的那些深深浅浅的皱纹，肌肉和神情浅浅的游走变化，眼睛里闪烁的点点光芒，这些充满情感温度的表达远远超越了言语文字，非常动人。

当我们面对他们那一张张放大而投射在屏幕上的脸庞时，他们的脸成了一面镜子，我们看着他们的眼睛，而他们的眼睛回看着摄影机镜头的眼睛。与此同时，我们似乎也正在被他们观察，也在回顾着我们自己的反射影像。于是，这样的观影体验成了虚空间中眼神交会的动态过程，在坂本龙一的配乐烘托下虚实相生，以实托虚。

事实上，这是蔡明亮二十多年来第一次在他的电影中使用音乐。电影音轨包含沉郁的钟鸣、单调而渐强的白噪声、远方的的机械声、模糊的隆隆声、赞美诗和吟唱，这些声音有时难以辨别，有时气势磅礡，在奇诡、犹疑、宁静、温柔、唯美、困惑、后悔等种种感受之间摆荡共鸣，而配乐并没有绑架影像叙事，只是在不同的脸庞片段之间流动，就像是电影中的另一个角色。

蔡明亮自己的说法是，《你的脸》非剧情片，也非纪录片。我们也许想问，纪录性的终界在哪里，导演撰写的剧本又是何时开始的？哪些故事是亲身经历过的生活，哪些是想象拟真的？现实世界在何处结束，小说又是从哪里开始？或者，这些问题根本问得不对，因为电影已经与观众在黑暗中凝视彼此的眼睛，产生同情共感的联系了？

“有光，有故事”。正如蔡明亮在威尼斯影展电影简介中所写，每一张被照亮的脸庞都有一个可以好好说的故事，尤其是那些雕刻着时间印记的脸庞。

----------------

台湾电影人蔡明亮在双年展上放映了他的新作《你的脸》。导演于我们见面，谈及画面的力量，虚拟与现实的界限以及当今的电影行业。

歌德学院：为什么对脸这么着迷？

蔡明亮：脸是最能表现电影的特质和萤幕的概念的，是很本质的。我对这部电影的放映特别要求，我跟威尼斯影展说，一定要选一个好的厅才会有好的影像、好的声音，因为我很在乎呈现的质感。我们现在的观影状态越来越先进，可是却越来越随便，比如在手机上看电影，或者在飞机上看电影，这种观看方法下的电影就完全失去了力量。我觉得很重要的一个概念就是作者的观看方法，由作者指定的观看方法来观看，而我们现在大多数观看的方法都是商人的观看方法。

歌德学院：这些脸是在哪里找到的？

蔡明亮：在街上一张一张脸找，很多脸看过去没有感觉，可是突然间有一张脸会让我很想一直盯着看，也没有试镜或是先拍张照片什么的，都是凭直觉。像是那个戴着假牙的老太太，你看得出她的牙齿是假的，她的珍珠项链可能也是假的，可是她很美。为什么是他们？对我来说就是他们，这个很难去谈。脸是众里寻他的那个，当导演的人必须知道电影的特质，要有选择的能力。这个时代的美丑常常是制式的、固定的判断，可是我觉得脸有点像一棵树，当他们已经活到这么大岁数的时候，其实已经没有美丑之分了 。 

我是由外公外婆一手带大的，生活圈子里有很多老人，所以对于年龄特别敏感，也特别喜欢看老人、老演员，他们中间有很多身而为人的历练在里面，特别感动人，我就陪着他们，跟他们坐在一起，他们相信我在做一件事情，相信他们的脸很重要。

《你的脸》里面的人们其实都没有戏剧性的精彩，可是他的精彩在于他们的真实性，是不经过处理、不加修饰、云淡风轻的。电影中常常处理不平凡，可是我觉得真的最厉害的是平凡。比如长期拍李康生的概念是自然发生的，因为我对这张脸、这个状态是有兴趣的，你走进去以后就出不来了，是没有经过设计的。

我拍小康是特别难的，可是却是非要不可的，他也还没六十岁，所以跟其他人物比起来年轻很多。他的脸是被长期凝视的脸，是不能在我的电影中缺席的。我的每部电影都是为他而拍的，看他那张脸对我来说比讲一个故事还重要。

歌德学院：按照您自己的说法，这部片非纪录片也非剧情片，二者之间的邦界之分是不是变成一个没必要问的问题？

蔡明亮：是，很多人觉得我好一阵子没拍电影了，其实只是因为我没有拍剧情片。可是我会问，什么是长片？什么是短片？我常常接受一些短片的邀请，拍一拍就变长片了。电影不是由长短决定，而是由有没有力量来决定的。我的很多画面如果少了必要的那三分钟，那么这个力量就没有了。我拍电影是很快乐的事情，因为我走我自己的路，我的路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不对的路我就不会走。

歌德学院：您自己怎么看很多您的观众观影的时候睡着的事情？

蔡明亮：我非常无所谓。我常常在美术馆策展睡觉这件事，让上千人睡在一个美术馆里，他们自己带睡袋进来，半夜醒来的时候，我的电影的画面还在继续，观众可以看一看然后又沉沉睡去，我希望可以慢慢让观众不去排斥一部并不刺激的电影。这种自由的观看方式在亚洲是很难的，一部不刺激的电影在亚洲是很难成立的，可是在其他地方，人们可以享受一部看不懂的电影、一场看不懂的展览，他们接受这样的作品可以成立，也接受自己看不懂一部作品可能不是作品的问题，而是自己的问题。其实很多美是我们不能明白的，大自然是我们不能明白的。亚洲没有美术馆的训练，也没有美术馆的生活，所以对于美的概念比较制式化。

歌德学院：在最后一幕的一个长镜头里，我们看见大堂的灯光缓缓暗去又亮起，为什么选择这样拍？

蔡明亮：我对人的脸和建筑都特别感兴趣，我去美术馆展览的时候很不喜欢改变建筑里的原有的东西。我拍电影时候不太管演员的表演，只要他们对了就对了，但是我非常要求空间，也不会去改变那个空间，所以我的美术概念不是刻意去做，而是去寻找找到的，要有人生活的强烈气息。所以像是最后那一幕，要等外面的光，这些东西如果没有足够的时间就没有办法完成。不过我永远比不过真实的时间，老天爷永远做得更好，所以我常说我的美术指导是老天。

歌德学院：这部电影的配乐很有意思，跟阪本龙一的合作是什么样的模式？

蔡明亮：除了人声、拉椅子的声音，里面所有的声音都是阪本龙一创作的，他进行创作的时候不会想要占有这个电影作品，而是在表达看这个作品的感觉，所以，我的影像不控制他，也不受他控制。阪本龙一很能够感觉到我想做的事情，我们中间完全没有沟通，我就只是把电影给他，然后他一个月后给了我一个音档，同时写了一封电邮跟我说，如果我不想用这个作品可以不用，或者只用这个作品的一部份。事实上我用了九成，而且没有剪接，完全是依靠彼此的感觉。我自己觉得我这个作品的语言好像很重要，又好像不重要，说话的内容如果能够听到当然很好，可是并不是为了讲一个主题或概念而来的，在这样的状态下，语言变成一首歌，有着音乐特质，而阪本龙一好像坐在我旁边跟着画面做一些演奏。

歌德学院：你对现今电影的看法是？

蔡明亮：我觉得现在很多电影是没有美学的，他们对我来说是个产品，就不是电影。我不排斥商业电影，很多西方商业电影也可以有美学。如果我们比较九零年代以前的电影和现在电影，就会发现有很大的落差，现在的很多电影已经不是人文的概念。当时五零年代左右读书的人不多，可是读书的人比较有涵养，比较有风骨。所有的武侠片最厉害的都是文人拍的，而不是商人拍的。现在的电影都是大鱼大肉的概念，以前的状况是鱼肉都很珍贵，一点点都能做得很好，现在鱼肉太多了，就是太多了。

原标题：《访谈蔡明亮：虚拟与现实的界限》。作者：陈韵华博士是电影学者，影评人以及作者，以及播客节目Reel Chats的主持人。

本文获得北京德国文化中心·歌德学院（中国）授权转载。原文首次刊载在歌德学院（中国）在线杂志上：www.goethe.de/china

凹凸镜DOC

ID：pjw-documentary

微博：@凹凸镜DOC 

用影像和文字关心普通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