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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章︱沦为珍本的《中国文艺年鉴》

谢其章
2019-02-23 12:18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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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两篇小文都与施蛰存的《现代》杂志有关系,这一篇又与《现代》有点儿关系,纯属碰巧了。我的“写作”并无计划,想写的,材料不凑手就只好放一放,本来这回准备写“徐訏与《天地人》”的,材料凑得差不多了,《天地人》却不知所踪,只好等找到再写。这一篇是“计划外产品”,《现代》和《中国文艺年鉴》及其相关材料没费劲儿凑齐了,赶紧的写吧。

《现代》第三卷第五期(1933年9月1日出版),上来就是“现代书局最近新书”广告,第一条即是“中国文艺年鉴(第一回) 实价一元六角”,广告云:“本书系中国文艺年鉴社编辑,为中国首创唯一之文艺年鉴。全书分三部:第一部为‘一九三二年中国文坛之鸟瞰’。第二部为‘一九三二年中国创作选’,分短篇小说,诗,戏曲,散文四目,将去年创作界之精华全部收录。第三部为一九三二年中国作家著作编目,及一九三二年出版文艺书籍编目,尤便读者。全书八百余页,皇皇一巨帙,只售一元六角,凡加入现代读书会者,得赠阅一册。”

我以前说过“干事的人总有这样或那样的错,不干事的人只有一个错,懒”。果不其然,中国首创唯一的《中国文艺年鉴》,刚刚问世,批评与抨击迎面袭来。

《中国文艺年鉴》

《现代》四卷二期,上来就是高明的文章《关于批评》,高明说:“批评是怎样的东西?我觉得,这不外乎是批评者个人的意见发表欲的产物。”“所以我以为,批评的主要职务,还是在于帮助作者理解作品。”“而从前有人说过‘批评的本领与其在于指摘作品的短处,不如在于发扬作品的长处。’”“在中国出现的批评家,却根本不是文艺圈的领导者,而是荒僻地带惯常遇见的暴徒!”“他们简直把差不多的作者都认作仇人,把差不多的作品都认作仇人的裔儿的。”

高明是《文坛茶话图》画中人,鲁少飞在旁白里说道:“手不离书的叶灵凤似乎在挽留高明,满面怒气的高老师,也许是看见有鲁迅在座,要拂袖而去吧?”叶灵凤与鲁迅有过节,大家都知道,可是高明与鲁迅有过什么节?一直无人考证出来,全面考索《文坛茶话图》的姜德明先生对此疑问也只是“待考”。

上世纪三十年代,文坛派别丛生,互不买账,在所难免。《现代》杂志被冠以“现代派”“第三种人”,也是有据可查。《中国文艺年鉴》由施蛰存和杜衡编辑,自具立场之外,多少有一点儿挑衅的意味,故着惹“左翼”的猛烈批评。茅盾连发《怎样编制“文艺年鉴”》和《一张不正确的照片》两文批评《中国文艺年鉴》的立场和编法。鲁迅亦有意见发表:“有一种自称‘中国文艺年鉴社’,而实是匿名者所编的《中国文艺年鉴》在它的所谓‘鸟瞰’中,曾经说我所发表的《连环画辩护》虽将连环画的艺术价值告诉了苏汶先生……这真是倘不是能编《中国文艺年鉴》的选家,就不至于说出口来的聪明话……”(《论翻印木刻》)

鲁迅还说:“例如‘中国文艺年鉴社’所编的《中国文艺年鉴》前面的‘鸟瞰’。据它的‘瞰’法,是:苏汶先生的议论,‘行’,杜衡先生的创作,也‘行’。但我们在实际上再也寻不着这一个‘社’。查看这‘年鉴’的总发行所:现代书局;看看《现代》杂志末一页上的编辑者:施蛰存,杜衡。”(《化名新法》)

鲁迅好用引号,这是鲁迅杂文的特点。引号,也许是标点符号中含义最多的,有六种作用:一、表示引用的部分;二、表示特定称谓;三、表示特殊含义,需要强调;四、表示否定和讽刺;五、表示着重论述的对象;六、特殊疑问表示否定。我觉得鲁迅的意思多在于四和六。

曾见过一个现代文学研究专家的书名《读书的“风景”——大学生活之春花秋月》,我给风景的引号绕糊涂了,这个引号又蠢又生硬。

有专家建议出版白文本《鲁迅全集》,这不是个顾及普通读者的好主意,带注释还读不懂鲁迅呢(尤其是鲁迅的杂文)。不加注释的话,有多少人知道苏汶就是杜衡?不知道又怎么理解鲁迅杂文的深刻。

施蛰存和杜衡见势不妙,也可以说是见好就收吧,《中国文艺年鉴》仅此“第一回”便偃旗息鼓,连个“且听下回分解”的招呼也不打。隔了两年,时任北新书局编辑的杨晋豪(1910-1993),不信那个邪,继承施杜之衣钵,连续编辑出版了1934、1935、1936年度《中国文艺年鉴》。若非战争爆发,看杨晋豪这干劲和北新书局的鼎力支持,《中国文艺年鉴》幸许会一直办下去。

《中国文艺年鉴》

杨晋豪的“第一回”《中国文艺年鉴》,所受批评较之施杜的“第一回”要弱很多,没有来自大名头的抨击与挖苦。绕是那么轻量级的批评,杨晋豪也是横眉冷对,立马回击。杨晋豪1935年度《中国文艺年鉴》的“后记”,通篇都是回击,——“去年十月十八日大公报的‘文艺’副刊上,有李影心君的关于廿三年度《中国文艺年鉴》的批评”。接下来的三千来字,杨晋豪逐条对呛李影心,结尾是:“我想,如果李君是一位大资本家,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二三千圆钞票来,雇用一批所谓‘专家’来作这项工作,或许可以显出一点儿成绩来吧!末了,希望欠缺理论基础,漠视现实情态,不明实际真相的‘批评家’们,先把自己充实起来,然后再下断语吧!”我还真没有见过“后记”这个样子的写法,杨晋豪涉嫌“见怂人拢不住火”。鲁迅曾言:“在这一个多年之中,拼死攻击‘硬译’的名人,已经有了三代:首先是祖师梁实秋教授,其次是徒弟赵景深教授,最近就来了徒孙杨晋豪大学生。”(《几条“顺”的翻译》)

我喜欢厚书,四本《中国文艺年鉴》均厚达八百页。前两册是平装,后两册是精装。1935年度这本封面画署“人仄”,我看着有点儿像“M”多了个撇,请教了南京金小明先生,他告诉我“应该是郑慎斋,以其号‘人仄’为署”。

《中国文艺年鉴》

文艺年鉴,一卷在手,多种功能,省时省力,“尤便读者”。即可当作书目来读,也可当作文章精华来读。我很喜欢年鉴里面的期刊简介,文字简练波俏。如:“《谈风》半月刊,十月二十五日创刊,共出五册,仍续出。浑介、海戈、黎庵编辑。宇宙风社经销。是陶亢德辞《论语》后,林大师子弟所另砌的幽默炉灶。但文多失幽默性,到底勉强不成功幽默。”

《中国文艺年鉴》赶上物价稳定的年代,第二回定价一元五角,第三回也是这个价,第四回连个定价也没有,本该定价的地方印着“青年界订户赠送本”,“青年界”是北新书局出版的一本杂志,非常好看,其中的《日记特辑》为近现代杂志史之独一份,寒斋有幸淘到一册。

隔了八十年的岁月往回看,批评与争议真是个“无用之物”。我曾说过“今天看来‘何必呢’的东西,当年必须争竞掰扯出个高低胜败来!”最终的结局,迫使《中国文艺年鉴》沦为千金难得的珍本,花费了我大几千的钱。

    责任编辑:丁雄飞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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