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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偶像”的花火青春, 她终是选择了告别

2019-02-28 19:0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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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东京天气十分寒冷,但秋叶原的大街小巷里依然有很多身穿迷你裙的美少女在扑面而来的冷风中招揽客人。她们一边用机械化的蜜汁微笑向路人散发传单,一边小声嘟囔着“欢迎光临”。

宣传单花花绿绿的,用夸张的字体写着各种歌舞演出的信息,而这些散发宣传单的呆萌美少女们就是剧场演出的主角,她们不是歌手,也不是演员,她们是“地下偶像”。

所谓的地下偶像(地下アイドル)是日本特有的一种职业,从业者大多都是十几到二十几岁年轻又漂亮的女性。她们大多没有经过正规的艺术技巧的训练,只是凭借着颜值、身材和个人魅力去吸引粉丝。和正规的明星偶像不同,地下偶像没有机会登上电视、杂志、电影等大众媒体,因此知名度仅限于自己的粉丝圈。

地下偶像中的“地下”并没有非法的含义,它指的是这些偶像们的表演场所。众所周知,东京都寸土寸金,房价之高早就超出了很多人的想象。只有像AKB48那样拥有超高曝光率和知名度的国民女团才能够负担得起东京都极其昂贵的剧场或者舞台的场租费。所以这些没有财阀和金主支持的地下偶像们,就只能在地下剧场中进行现场表演。

在秋叶原的时候,我经一位日本朋友星野君介绍,去看了一场地下偶像的现场表演(ライブハウス)。演出的主角是星野君在大学社团里认识的一位前辈以及她的好姐妹们。

我第一次见到货真价实的地下偶像,是在一家猫头鹰咖啡馆。我们坐在咖啡馆里靠近橱窗的沙发上,在等待服务员过来点单的空当,星野君在手机软件上低头发了几条信息,然后抬头说他邀请了一位在附近上班的地下偶像过来坐一坐。

没过几分钟,我就看到一个染着棕色长发、穿着闪光鳞片连衣裙的女生走进了咖啡馆。她看上去年纪不小了,可是又画着少女系的妆。她就好像日本街头随处可见的邻家女生,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在笑,一点都没有所谓的“偶像包袱”。

星野君看到那位女生以后,迅速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连放在桌上的手机都没来得及拿。他过分殷勤地上前迎接,似乎在用一种卑躬屈膝的方式来向对方证明自己的热情。

“松岛前辈是我们大学围棋社的副社长,不仅学习好,还多才多艺呢,以前还在我们学校才艺大赛上得了第四名。”星野君抓着那位女生的手,三步并两步走地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得意地说。

接下来,我们三人吧啦吧啦地说了十多分钟的场面话和寒喧话。从寒冷的天气谈到辛辣的四川料理,从上野动物园的大熊猫聊到垃圾回收的六大分类。

总之,扯了很久,我才委婉地向松岛前辈表达了我对她这个“特殊职业”的好奇。来日本以前,我对于地下偶像这个职业非常不理解,总觉得偶像就是偶像,为什么非得加个前缀,叫做“地下偶像”呢?地下偶像是不是就是偶像这个职业的“次等品”呢?

松岛前辈听到我的问题以后,微笑着说:“怎么说呢?虽然我周围的确有很多朋友是以成为AKB48那样的明星国民偶像为自己的生涯目标的,但我自己还是不太愿意获得过多的关注。”

看着我疑惑不解的表情,松岛前辈向我解释道:“虽然和正式在大众媒体上出道的明星们相比,地下偶像的知名度和收入少得可怜。但是大家对于舞台的这份热爱却是一样的。再说了,明星偶像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她们的生活也不一定就像人们所想象的那样美好,你没看八卦报纸的那些消息,有的人连去楼下的便利店买杯泡面都会被偷拍,真的是让人很烦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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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猫头鹰咖啡馆出来以后,松岛前辈说她今天下午刚好有一场演唱会,她问我和星野君有没有兴趣一起去捧捧场?当然,我们算是亲友团,是不需要自己花钱买票的。

我从来都没有看过地下偶像的演出,刚好趁着这次机会开阔一下眼界。所以我想都没想就点头答应了。

在松岛前辈的带领下,我们一行三人左拐右拐在人声鼎沸的大街小巷里走了十几分钟才来到目的地。那是一个位于少女漫画店地下三层的演出剧场,入口十分隐蔽,门的颜色和周围的墙壁和谐地融为一体,门把手都没有,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说实话,当我推开了那扇通往地下剧场的门、站在黑黝黝的楼梯口的时候,我的内心是特别忐忑和害怕的。因为我本能地将“地下”这个词和危险联系在一起,毕竟在中文的语境里,“地下活动”几乎就是非法的近义词。我站在地下剧场的入口处迟迟没有下楼,本打算转身离开但又感觉似乎不太礼貌。在原地僵持了两分钟,最后还是星野君硬把我拽了下去。

地下剧场的面积不算大,但也密密麻麻地摆放了50张椅子,这些椅子估计就是观众席了。观众席的前面是一个长方形的舞台,舞台上聚光灯、音响、乐器、电子屏、麦克风等硬件设施应有尽有,舞台的旁边还有一个小柜台,有两个工作人员在售卖地下偶像的周边产品,比如说抱枕、手环、杯子和笔记本之类的。

松岛前辈让我们找个地方先坐下,她要去化妆室准备一下。她当着我们的面打了个电话,马上就有三四个女生前呼后拥地把她接到了舞台后面的小房间。

我和星野君在观众席上坐下来以后,陆陆续续又有其他的观众入场了。虽然也有女生,但大部分的观众还是年轻男性,而且是那种看上去不怎么时尚、颜值一般的典型“宅男”。他们大多是三五成群地结伴而来,进来以后互相之间也不怎么说话,坐在椅子上以后就低头看手机,玩一款时下日本流行的网络虚拟社交游戏。

在这光线明亮的地下剧场里,几十个人挤在一起,却没有一个人说话,连手机都是静音的。所有的人都低头望着手机屏幕,沉静在虚拟的世界里。直到松岛前辈和她的队员们站上了舞台,直到音乐开始播放,人们才把自己的头抬起来,眼神迷离地望着台上淡妆浓抹的美少女,仿佛挑剔的顾客在瓷器店打量一个茶杯。

来秋叶原以前,我就听过很多关于地下偶像的“闲言碎语”。我知道她们为了吸引粉丝,会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说举办“握手会”和“拥抱会”,让粉丝出钱买票来和自己握手和拥抱。虽然握手和拥抱都是在光天化日的公共场所举行,地下偶像们的周围也站满了保安、经纪人和助理等一大群人,但是各种被男粉丝“袭胸”和“强吻”之类的骚扰事件还是时有发生。

所以当我来听这场松岛前辈的演唱会的时候,我其实有点担心那些“为爱痴狂”又精力旺盛的粉丝们会让现场变得十分尴尬。不过好在负责安保和剧务的工作人员都十分敬业,将观众区和舞台用彩色的绳子进行了简单的隔离,确保了演出的有序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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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岛前辈她们上台以后,舞台的灯光就像酒吧一样不停闪烁。聒噪的音响让人根本听不清歌词的内容,但观众席里的那些铁杆粉丝们还是听得如痴如醉。有的人大声地呼喊着偶像的名字,喊着“某某某我爱你”之类的话,有的人眼含热泪地跟着走调的旋律一起哼唱,还有的人索性站在凳子上手舞足蹈,似乎只有通过这样尽情摆动身体的方式才能表达他们内心的兴奋与喜悦。

听了大概四十多分钟以后,我的耳朵都快要疼死了。台上的地下偶像们蹦来蹦去地不是撒娇就是卖萌,我觉得实在是没意思,便叫上星野君一起跑了出来。

回到地面以后,一股冷风直往我的脖子里灌。我浑身打了一个激灵,感觉像是听了糟糕音乐的后遗症。我不解地问星野君:“为什么这些观众会喜欢地下偶像呢?无论从唱功、舞蹈还是其他的专业素养,地下偶像都像是造星流水线上的半成品。如果非要去追一个星的话,直接去追那些在大众媒体里正式出道的歌手不是更好吗?”

“还不是因为没钱。”星野君从书包里掏出了水杯,喝了一口水,然后对我说,“东京的生活成本太高了,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哪里有这个经济实力去花大钱追一个当红明星。演唱会、综艺节目录制、粉丝见面会等等这一些列的追星活动都要买门票的,名气越大的明星卖的门票越贵,有钱的人自然没话说,但那些没钱的人就只能追一追这种地下偶像了。”

在地面上休息了半个小时以后,我觉得这样匆忙退场显得有点唐突,毕竟是我自己答应要去听松岛前辈的演唱会的。所以我和星野君又转身下楼,回到了人声鼎沸的地下剧场。回来以后,我看到松岛前辈和她的队友们已经换了一身色调明快的衣服,每个人都戴着夸张的蝴蝶结头饰,像一群小兔子一样在舞台上蹦来蹦去。

观众席上的粉丝们依旧热情高涨,他们似乎从舞台上那几位美少女的可爱笑容中找到了生活的乐趣和精神的寄托。从所穿的衣服猜测,也许他们的职业是每天对着电脑进行编码的程序员,或者是和数字打交道的会计员,又或者是卑躬屈膝、看人脸色的销售员。在工作中,他们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面对领导的指示和客户的要求,他们连一个带有感情色彩的反问句都说不出口。

在经济发达、人口爆炸的世界第一大城市东京都,这样的年轻人不在少数。他们在现实生活中过得很压抑,唯独在周末的地下剧场,他们才能尽情释放内心深处被压抑已久的能量与激情。

演唱会的最后一首歌是松岛前辈她们组合的代表曲目《夏夜花火》,舞台的背景屏幕上出现了五彩缤纷的花火视频。地下偶像们又换了一身红白相间的衣服再次登场。整个地下剧场的热闹气氛在“不那么动听”的旋律中走向了高潮。

不过对于台下这些热情的粉丝来说,歌曲唱得好不好听已经一点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台上的那几个人,似乎她们就是光,是温暖,能够让人忘记现实生活的所有压力、烦闷和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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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唱会结束以后,是粉丝合影环节(当然是收费的)。粉丝们支付300日元就可以和心爱的偶像近距离接触,在众人的注视下拍一张并肩站立的照片。如果粉丝们支付500日元,就可以和偶像拍一张“搂搂抱抱”的照片。

我在远处看着松岛前辈就好像一个机器人一样,露出服务行业最标准的“八颗牙齿的笑容”。她笑眯眯地站在摄像师的前面,双手郑重地接过粉丝们手中递过来的“合影券”,然后花枝招展地比划着各种卖萌装傻的拍照手势。

与粉丝拍完合影以后,松岛前辈还要鞠躬致谢,恭敬地说上一句“感谢您的光临”或者“感谢您的支持”之类的客套话。有的时候,粉丝会突然从包里掏出来一个礼物。大家都是苦逼的年轻人,买不起土豪的礼物,所以送的东西也都是平常可见的日常物品,比如说精美相册、糖果礼盒或者可爱的手套等等。

面对粉丝们的热情,松岛前辈出于礼貌会推辞几下,但最后还是会收下礼物,给足粉丝们面子并做几个飞吻的动作来表达自己的开心。

主办方原计划的合影环节只有半个小时,可由于每一名粉丝在合影的过程中都在不停地和地下偶像聊天,所以互动的过程严重超时,大概花了一个小时二十分钟才完全结束。

送走了热情洋溢的粉丝,松岛前辈和她的姐妹们还要向辛勤工作的剧场人员“寒暄”,大家一边鞠躬一边说着“您辛苦了”和“感谢您”之类的客套话。就这样折腾了半个小时以后,地下偶像们还要自己出钱去居酒屋(いざかや)举行演唱会之后的“庆功宴喝会”。

我和星野君作为亲友团的成员,也被莫名其妙地被人拉着去了喝会(飲み会)。在喜气洋洋的居酒屋里,星野君告诉我今天的演唱会算是松岛前辈的告别演出,下个月,她就正式从这个地下偶像组合毕业啦。

“咦?我看松岛前辈的人气很高啊,粉丝群里很多人都在喊着她的名字。地下偶像的收入也挺好的吧,为什么要放弃呢?”

星野君抓了抓耳朵,对我说:“你们汉语里不是有句俗语嘛,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地下偶像这一行总是会有更年轻更漂亮的新人取代青春逝去的老人。松岛前辈还是想去会社做一名正式社员吧,毕竟铁饭碗要比这种靠粉丝赏的饭好吃呀。”

听到星野君的话,我突然回过神来,想起他是日本顶尖学府东京大学的高材生。也就是说,他在大学社团里认识的松岛前辈也是有着“东大光环”的加持。要知道,在重视学历的日本,一个人如果是“东大毕业”,那就意味着她半只脚已经踏入了上层(至少是中产阶级)的圈子。搞明白这层关系以后,我对于毕业于东京大学的松岛前辈突然萌生了一层敬意。

“松岛前辈,我刚才听星野君说,您下个月就从地下偶像的职业生活中引退啦,请问您以后有什么进一步的打算吗?转行以后是去株式会社做会社员吗?”

“哈哈,是的,我打算正式告别地下偶像的生活了。其实我父母一直不支持我做这一行,我自己呢,做了这么多年也有点厌倦了。至于以后的职业规划,我不太想去企业,还是想做一些能够传达出年轻人心声的职业吧,比如说去政府机关工作之类的。”

“松岛前辈,原来你是想从政啊,您真了不起啊,有志向有理想,挺好的,加油加油。”虽然我嘴巴上说着些场面上的恭维话,但是看着她涂着粉红色指甲油和橘黄色眼影的样子,我以为这就是她在吹牛、吐槽或者随口说说而已。

没想到不久以后的一个早晨,我去坐电车的时候,在人潮汹涌的涩谷站门口又再一次看到了松岛前辈熟悉的身影。

此时的松岛前辈以素颜的形象出现在公众的面前,没有了疯狂的粉丝,也没有了随叫随到的助理或者经纪人。她把一头长发染成了黑色,依然用可爱的蜜汁微笑向过往的行人散发宣传单,只不过宣传单上的内容变成了“关于增加羽田机场国际航班的建议”。

原来从地下偶像女团中毕业的松岛前辈真的迈上了从政的步伐,她开始向着竞选涩谷区议员甚至东京都议员的目标而努力。

如果行人接过了松岛前辈手中的宣传单,她就会极其热情又诚恳地前去握手。虽然身份转变了,但是长达数年的地下偶像生涯依然留给她难以改变的职业习惯。

地下偶像的经历成为了松岛前辈竞选议员过程中的一大卖点。毫无疑问,如今的她依旧需要“粉丝”们的投票和支持。但不同的是,这一次人们不再关注于她的颜值和外表,而是她作为一个公众人物的担当、理性、睿智和责任感。

-END-

作者介绍:

周宏亮,青年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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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载于我们是有故事的人(微信ID:wmsygsdr)|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官方故事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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