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s：致幻剂、手枪、“美国梦”与亨特·汤普森的一生

作者：张樱凡 

审订：刘蒙之

每个人出生后，与这个世界第一次交流是一声响亮的啼哭。或许是由于这种感应，亨特·汤普森在他的《惧恨拉斯维加斯》的扉页上写到，“让自己成为野兽，则免除为人之苦”。2005年2月20日，美国科罗拉多州伍迪克里克的天空上绽放了无比绚烂的烟花，与之一起升上高空的还有亨特·汤普森的骨灰，这个老头早已计划好了自己的死亡，他给自己脑袋来了一枪，与这个"混账世界"告别。正如他最爱的鲍勃·迪伦的那首《铃鼓先生》中的一句歌词一样，他一生都为“我准备好去任何地方，我将消逝”时刻准备着。

亨特·汤普森的童年

1937年7月18日，亨特·汤普森出生于美国肯塔基州路易维尔的一个普通家庭里，他是家中的长子，命名来自于母亲家族中一位出色的苏格兰外科医生约翰·亨特，可见父母对他的爱意与期许。他的父母并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罗曼蒂克式爱情，1934年，他的父母在肯塔基州大学里经朋友介绍而相识，1935年11月结婚。父亲杰克·罗伯特·汤普森曾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老兵，后来做保险推销员。母亲来自维吉尼亚州，叫做雷·戴维森，是一个图书管理员。

日子一天天平静度过，像每个平凡的家庭一样，父亲也许会给孩子们讲讲自己的往事。杰克会给亨特讲起自己的战争往事，小亨特对此也十分着迷。亨特有时也会去母亲工作的图书馆玩耍，在那里他得到了知识的滋养。童年就这样无忧无虑地度过了。然而，1952年，当亨特长成一个14岁少年时，他的父亲杰克，却死于重症肌无力。父亲去世的那天离亨特的生日只有10天。从那之后，一切都变了，他的母亲开始酗酒。同年9月份，他转学到路易斯维尔男子高中。

汤普森从小就对体育运动感兴趣，在上小学时与同学共同创办了老鹰体育俱乐部，然而，在这里，他加入了雅典娜文学协会。这个具有近百年历史的文学社，当时的成员全是些公子哥儿，来自路易斯维尔富裕的上流社会家庭，其中就有波特·比伯，后来他成为《滚石》出版商。或许，这对于亨特来说，过于与自己的生活格格不入了，或许是青春期的叛逆，或许是家庭的破碎，他迷上了JP唐利维的小说《姜饼人》。里面有这样一段话，“要懂得真正的善，你得先做个恶人和罪人，如果一个孩子纯洁地生下来，纯洁地生活，最后纯洁地死去，这对上帝有什么好……在那浅薄贫瘠的白色中，哪里有上帝的恩典？这不会是你想要的。不。就让我们堕落吧，堕落。最美的白是透着黑着。正义者同样也是卑小人。”在那个充满着躁动的幼稚年纪，多么疯狂的念头都有可能被实施。汤普森犯法了，他在坐车时当了抢劫犯的帮凶，因此被处以60天的徒刑。在他入狱期间，学校主管拒绝让他参加高中期末考试，因此汤普森无法毕业。服刑31天，在获释一周后，他入伍参加了美国空军。

写作的序幕

汤普森在德克萨斯州圣安东尼奥的拉克兰空军基地完成基础训练，并转移到伊利诺伊州贝尔维尔的斯科特空军基地学习电子学。在这里他爱上了那种在失控与控制之间摇摆不定的紧张与刺激，他申请成为飞行员，但空军的航空学院计划拒绝了他的申请。 1956年，他转移到佛罗里达州埃格林空军沃尔顿堡滩。在埃格林任职期间，他白天训练，晚上在佛罗里达州立大学上夜校。在埃格林，他想到了一个好主意——谎报工作经历，因此获得了他的第一份专业写作工作——体育编辑。

作为体育编辑，汤普森与埃格林老鹰足球队一起环游美国报道了比赛。 1957年初，他为佛罗里达州沃尔顿堡滩的当地报纸《操场新闻》写了一个体育专栏。但是他不能在专栏上使用他的名字，因为空军不允许飞行员从事其他工作。没办法，游离在规则之外，总得耍些小把戏。然而，他太过于放飞自我，与军队这种需要绝对服从的强硬格格不入。1957年11月，汤普森从空军一班退伍，他的指挥官推荐他提前光荣退伍。 “总而言之，这位飞行员虽然才华横溢，但不会接受上级的命令”，信息服务主管威廉·埃文斯上校写信给埃格林人事办公室， “有时他的反叛和优越的态度似乎会影响其他飞行员的工作。”

一路走来，汤普森的经历告诉他自己，哪里有什么绝对正确的规则，当真理变为条条框框时，就早已失效。在以不伤害他人为原则的前提下，他只不过是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退伍之后，汤普森在宾夕法尼亚州泽西海岸的一家报纸担任体育编辑，然后搬到了纽约市。这期间，汤普森的朋友休谟写信问他该如何度过人生。1958年4月22日，汤普森先是表明自己仅仅是一家之言，然后才回道：

“我想表达的是，我们不应该为了目标而改变自我，而是要根据自身情况调整个人目标。每个人都因受先天和后天影响而具备某些才能，同时也有各自的渴望，其中最深切的渴望之一就是走过一段充实而有意义的生命历程……人们需要选择一个能充分发挥调动自身才能的职业，从而满足自身渴望。这样一来，他也就满足了某种需求（在一个有既定目标的既定模式中发挥作用，取得一定地位），也不至于荒废其才能（选择一条使自身发展不受限的道路），还能避免在不断靠近目标的过程中对目标的兴趣日渐衰退（根据自身才能和需求来调整目标，而不是为满足所追求目标的要求而改变自我）。简而言之，为实现某一预定的目标而耗尽毕生不如选择一种能让自己享受的生活方式。目标绝对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实现目标的过程。”

当时年仅22岁的汤普森字里行间透露着谦逊、智慧与成熟。他扬名与否，不过是在等待时机降临。就像是一座王冠，纯金的基底已打造完成，只差几颗镶嵌与其上的宝石。在那之前，汤普森需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走他自己的路，像一块滚石。

成为《滚石》的作者

在纽约，汤普森一边审核了哥伦比亚大学通识科学院的几门课程，一边以每周51美元的价格为《时代》短暂工作。在工作期间，他使用打字机重打了一遍斯科特·菲茨加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和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以了解作者的写作风格。这也许是他的一种学习写作的方法。1960年，汤普森搬到波多黎各的圣胡安。1961年返回美国，汤普森沿着美国40号高速公路在美国各地搭便车，最终停在大苏尔工作，在板岩温泉当了八个月的保安和看守。在那里，他在全国发行的《Rogue》杂志上发表了他的第一本杂志专题，讲述了大苏尔的工匠和波西米亚文化。他对大苏尔的不体面描绘并没有得到居民的好评，温泉老板也于1961年8月12日将他驱逐出去。

从1962年5月到1963年5月，汤普森作为道琼斯所有的周报《国家观察报》的记者前往南美洲。在巴西，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作为《巴西先驱报》的记者，这是该国唯一的英语日报。他和女友桑德拉·道恩·康克林（Sandra Dawn Conklin）于1963年5月19日在里约热内卢结婚，不久后返回美国。他们在科罗拉多州阿斯彭短暂居住，在那里他们有一个儿子胡安 菲茨加拉德 汤普森。1964年，这个家庭搬迁到加利福尼亚州的格伦艾伦，在那里汤普森继续为一系列国内科目写国家观察员。有一个故事讲述了他1964年访问爱达荷州凯彻姆的事件，以调查海明威自杀的原因。在那里，他偷了一对悬挂在海明威小屋前门上方的麋鹿角（直到他去世后几年，他的家人才将鹿角归还）。在他的编辑拒绝打印他对汤姆沃尔夫1965年的论文集评论，他搬去了旧金山，切断了与《观察家》的联系。他沉浸在该地区扎根的毒品和嬉皮文化中，很快就开始为伯克利地下文章《蜘蛛》（Spider）写作。

在写作界展露头角

英俊的美国巨星强尼·德普是汤普森的挚友和同乡，他曾经评价汤普森就像“一个智商极高的年轻罪犯” 。这为他的写作提供了独特的视角与天然的便利。1965年，《国家》（The Nation）的编辑凯里·麦克威廉姆斯聘请汤普森去写一篇关于加州地狱天使摩托车俱乐部的故事。加州地狱天使摩托车俱乐部是一个全球性的摩托车帮会组织，成员大多骑哈雷摩托，他们的座右铭是——“我们行善无人记得，我们作恶无人忘记”。这篇文章发表于1965年5月17日，之后汤普森收到了一些书约。第二年，他与俱乐部一起生活和骑行，骑车人认为汤普森利用他们谋取私利并要求分点利润，汤普森知道彻底玩完了。一次聚会上，他们之间起了冲突，汤普森遭受了野蛮的殴打，直到多年后他依旧能够回忆起当时身体所受的痛楚。

兰登书屋于1966年发表了精装版《地狱天使：非法摩托车帮派的新奇恐怖故事》，汤普森和非法摩托车帮派的斗殴也成为了一个卖点。《纽约时报》的一位评论家称赞这部作品是一本“愤怒，长见识，引人入胜，写得非常精彩的书”，它表明非法摩托车帮派“与其说游离于主流社会，不如说完全不适应，他们从情感、智力和教育上都不能适应当代社会秩序的奖励”。像这样的边缘群体，往往大多数记者在写作时会带有有色眼光，而汤普森的作品却在当年一大堆描写“地狱天使”的文字中脱颖而出了，因为他完全融入了他们。《地狱天使》的结尾是泰尼·巴克斯特警官和“地狱天使”头目索尼·巴吉尔之间的对白，“别胡闹，长官。你知道我们都是很卑微的，否则，我们也不会在这儿。”

“刚左”新闻诞生

1968年初，汤普森在“作家和编辑战争税抗议”承诺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拒绝纳税以抗议越南战争。此时他计划写一本书，讲的是“美国梦的死亡”。他利用兰登书屋的6000美元预付款参加了1968年的总统竞选活动，并参加了1968年芝加哥民主党大会的研究。在芝加哥的酒店房间，汤普森观看了警察和抗议者之间的冲突。1970年，汤普森竞选科罗拉多州皮特金县的治安官，结果却以失败告终。这些都对他的政治观点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也使得他更进一步地接触政治。因此他也开始思考新闻与政治之间的关系。无疑，汤普森戳穿了当代新闻体制背后的黑幕，在那些“更好更远大的理想、自由、真相、荣誉”幌子底下是不为人道的肮脏勾当。摄影机后的那双眼睛可以选择张大、闭上、瞥开，甚至睁着眼说瞎话，污泥浊水皆可借机堂皇出笼，新闻的意义只在遮蔽真相和散播流言。

1970年，汤普森写了一篇题为《肯塔基德比颓废和堕落》的文章，发表于新闻杂志《斯坎伦月刊》。虽然没有被广泛阅读，但这篇文章是汤普森第一篇“刚左”风格的作品，是汤普森后来在几乎所有文字中都采用的一种风格。 今天，“刚左”一词已经单独被收录于《牛津英语词典》。性、毒品、暴力、体育和政治，特别是摇滚乐都是典型的刚左写作主题。汤普森说：“一个标准的刚左主义者，需要大记者般的才华，画家、摄影家的眼光，以及演员的多变。刚左的创作风格是基于福克纳的思想——即最好的小说远比任何一种形式的新闻更为真实。”而这种独特的狂躁的第一人称风格却不是精心构思过的，它源于一个绝望的夜晚，汤普森面临着迫在眉睫的截稿日期，甚至从笔记本上撕掉了杂志页面。

首次使用“奇闻趣事”这个词来形容汤普森的作品，是当时《波士顿环球星期日》杂志的编辑卡多佐。他写信给汤普森的突破：就是这样，这是纯粹的刚左。如果这是一个开始，请继续滚动吧（This is it, this is pure Gonzo. If this is a start, keep rolling）。汤普森立刻接受了这个词。汤普森首次发表的这个词出现在《惧恨拉斯维加斯》中：“自由企业。 美国梦。美国作家霍雷肖阿尔格在拉斯维加斯因毒品而疯狂。 现在就做：纯粹的刚左新闻。”

“美国梦”的死亡

1968年时，汤普森曾计划写一本讲“美国梦的死亡“的书，这本书就是《惧恨拉斯维加斯》，后来改编为德普主演的电影《赌城情仇》。这个故事以第一人称讲述了一位叫杜克的记者和他的萨摩亚律师同伴带着一大堆毒品去拉斯维加斯寻找美国梦的故事，其中大量描写了吸食各种不同类型毒品后的反应。他们先是接到任务报道那里举行的摩托车比赛，后因吸食毒品仓皇而逃，接着又去参加了警察署开的反毒品大会。

这个故事缘起于1970年《滚石》杂志曝光了墨西哥裔美国电视记者鲁本·萨拉查的死亡。在全美墨西哥裔人罢工游行对抗越南战争期间，洛杉矶的洛萨尔县警察局官员发射了一个催泪瓦斯罐，近距离枪杀了萨拉查。汤普森的故事另一来源是奥斯卡·泽塔阿科斯塔，一位著名的墨西哥裔美国活动家和律师。汤普森和阿科斯塔在洛杉矶种族紧张的气氛中难以交流，决定前往拉斯维加斯，并利用体育画报的一项任务，为在那里举行的Mint 400摩托车比赛写下一个250字的照片标题。这篇文章却越写越长，汤普森首先向《体育画报》提交了一份2500字的手稿，但却被拒绝了，因为他们觉得这篇文章值得更长的篇幅。《滚石》的出版商简·温纳更是赞不绝口，仅仅看了20页就决定安排出版。这本书使得汤普森获得了巨大的名气，收获了无数赞誉。《纽约时报》甚至称赞它为“迄今为止最好的书”，也因此，汤普森的“刚左”叙事技巧得到了主流认可。

这本书是一本完全“刚左”的作品，它的荒诞是未读过它的人所无法想象的。其中有这样一个情节：电视上正在播放越战近况，而杜克却迷醉在致幻剂中。当美国入侵越南后，给越南人民带去了深重的灾难，屠杀、爆炸似乎早已习以为常。而美国国内，人民的生活依旧繁荣，受苦的除了越南百姓之外，还有驻扎在越南的美国士兵，他们大多来自底层工人家庭。美国建国之初，似乎这里是一片充满了可能性与生机的土地， “美国梦”也是美国人最为珍惜的信仰或梦想，而现在呢，美国穷苦人家的孩子去了遥远的越南给那里的人民带来灾难，而美国国内的人民，那些有钱有权的人，却过着日益奢靡的生活。这样的繁荣，是理所应当接受的吗？“美国梦”曾是一种关于自由、平等和机会的保证，它笃信进取心、勇敢和辛勤工作是获得成功的关键，而现在看着更像是一种政客的把戏。

尼克松在与对手竞选总统之时就曾告诉公众他秘密计划结束越战，然而这只是一个幌子，为了得到总统之位，实际上，他将战争延长了7年，越战死伤一半人数也在其任内。这对任何一个有良知的美国人来说，都是一种无法摆脱的时代之殇。尼采曾说，“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清晰的觉悟与超人的能力做到这样，在严酷的理性社会，保持“精神正常”，保持“行为正确”，保持“上流地位”似乎是合情合理的。而汤普森笔下， 杜克和律师在只是想在这种压抑下释放自己，这是一种别致的对抗，在迷幻与喧哗的激情里模糊了原有的理性，这样使得他们可以更加大胆地寻找快乐，那些致幻剂，是一种最简单容易的个人主义。

在德普主演的电影《赌城情仇》结尾，杜克写道：”这个严酷的现实世界，它一直在等着那些，把它看得很认真的人，所有那些稀奇古怪的、可怜的吸毒者，他们以为他们只要花五元，买毒品就可以得到宁静和理解，但是他们的迷茫和失败，也同样是我们的……这一代他们是永久的跛子，他们探求失败。有些人永远都不会理解这个古老神秘的毒品文化本质。这种绝望的设想，有些人，或者至少有某些力量，在这条隧道的尽头看管着灯火。”

汤普森的告别

1980年，汤普森告诉他的朋友斯蒂德曼说“如果他不知道他可以随时自杀，他会觉得自己陷入困境”。时光流逝，25年过去，汤普森也逐渐年迈，他住在科罗拉多州的家里，也时不时地嘀咕：“这个孩子变老了”。他对妻子写道：“没有比赛了。没有更多的炸弹。我不再走路了。没有更多的乐趣。没有游泳。 67岁，这比我需要或想要的时间长了50年。无聊。我总是很讨厌。对任何人没有乐趣。你变得贪婪了。做你这个年龄该做的。放松，这不会受到伤害。”

2005年2月22日下午5点45分，汤普森被发现坐在厨房炉灶旁的椅子上。 他的下巴在他的胸口，血液从他的嘴里流出，在炉子和柜台上可以看到飞溅。 汤普森的右脚附近有一把手枪。面前的一台打字机上发现了一张纸，上面写着“2005年2月22日”和单词“counselor”。他用手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如同海明威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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