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探》第三季：走进燃烧的时间

我很喜欢第三季《真探》（True Detective）的结尾。如果堂吉诃德的风车可以被战胜，他的故事就不会这么迷人。把韦恩·海因斯（马赫沙拉·阿里饰）的大半生挟裹进去的“珀塞尔案件”就像堂吉诃德的风车，最终未指向封闭可解的案件，被证明是一连串的意外和不幸。

一些观众会失望，他们原本指望这宗跨度35年的案件能足够宏大，产生深远的意义。剧集的后半段已隐隐指向这种可能性。观众和两位侦探一起被燃烧的火焰激励，以为当年失踪的珀塞尔女童背后是一张深不可测的儿童拐卖网，曾囚禁她的粉色房间似与恋童有关；在山洞被发现的珀塞尔男童尸体双手在胸前交叉作祈祷姿势，或涉及邪教和神秘主义。

这些猜测与《真探》第一季的神秘主义与邪教主题，第二季的政府高层阴谋与腐败相符，但尼克·皮佐拉托和编剧团队没有重蹈覆辙。因为他们想做的根本不是“侦探解决案件”，而是一个“人被案件和执念重塑的故事”。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强大命运，属于自己的“珀塞尔案件”。它们由一宗宗或大或小的事件串联而成，决定命运的走向。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海因斯和罗兰德·韦斯特（斯蒂芬·多尔夫饰）有幸在死前看清真相，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有他们苦苦追寻的勇气。

“让往事随风”是大多数人不堪记忆重负时的选择。当老侦探二人组颤颤巍巍最后一次联手探案时，情形因有悖常情而可笑，也因有悖常情而令人动容。

剧中海因斯的妻子艾米莉亚·里尔顿（卡门·艾乔戈饰）在课上为孩子们朗诵过德尔莫尔·施瓦茨的《当我们平静走过这四月的一天》（Calmly We Walk through This April’s Day），诗的最后一句是：“时间是火焰，我们在其中燃烧。”

不愿让往事随风的双雄，没能救下小男孩，寻回小女孩，三十五年间几宗不幸的死亡，他们也未能阻止任何一起。这对失落的双雄，他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为什么涉事的所有人都在时间里燃烧，无人能幸免？

剧中有一个不起眼的角色，珀塞尔太太的一位肥胖女友，在案子发生多年后仍住在原处。此时珀塞尔的家早已倾圮，一起不复存在的，还有曾被当作案件嫌疑人的印第安退伍老兵布拉特·伍达德（迈克尔·格雷耶斯饰）的家。侦探问这位独居妇人，别人都不在了，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她答道：“总要有人留在这里，总要有人记得这一切。”

记得，是救赎和存在意义的一种。而海因斯和韦斯特所做的是更勇敢的事。

《真探》第三季真正欲探索的是宗教意义。不是第一季中对神秘的向往、仪式的迷恋，而是更终极的问题：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如何才能获得救赎？

为了让探寻更彻底，编剧让海因斯患上奇怪的失忆症。2015年，他丧妻，常常突然被黑暗包围。他被迫与外界切断一切联系，与这些问题在孤绝之中面对面。此时的他像穷途末路的英雄，知道自己已无退路，必须把珀塞尔案件和自己的人生从头追溯。

在1980年、1990年和2015年这三个时间段的反复切换中，案件的真相被逐渐拼出，一同变清晰的海因斯的人生，以及那些被案件毁灭的人的故事。

前几集中，随着角色们的登场，周遭的社会现实亦被描绘。如果说第一季更重氛围塑造，第三季则偏向写实，因为这些社会现实亦是悲剧的帮凶。

故事的所在地阿肯色州很“白”、保守、不富裕。双雄和被排斥、怀疑终至遭射杀的伍达德都是退伍老兵，他们在战争结束回国后各自以自己的方式努力重新融入社会。其他重要角色包括受害儿童的父母，均为工人阶层白人，丧子和有毒的婚姻把他们推向死亡。

前面说过，编剧不想把珀塞尔案件打造成能够获得圆满真相的封闭案件，也不想用神秘为它增添魅力。它只是一出荒诞的悲剧。即便最后双雄拼凑出案件原委，仍有几块真相在拼图上缺失，比如珀塞尔夫妇的死因。

而就算最后几块缺失的拼图也被找到，它依然像一尊千面佛，巨大到足以吞灭个体。这是因为，它对每个涉事角色的意义都非常不同。海因斯夫妇常年的情感危机很大程度源自他们对这宗案件的不同看法。

海因斯始终认为艾米莉亚对案件的追踪和书写是在“吃人血馒头”，艾米莉亚则认为他对案件的过分执着是逃避家庭的托辞。放下执念，聪敏的海因斯完全可以有一个更好的人生。

对失踪的珀塞尔女童、参与绑架的独眼黑人、强行拘禁女童假装是其生母的霍伊特家小姐、从小深爱珀塞尔女童的小男孩、被射杀的伍达德，案件又具备完全不同的涵义。它分别是人生恐怖的转折点、无法赎罪的罪孽、病态和自私情感的幻灭、失而复得的一生所爱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随着剧情的推进，这一季的传统基督教意味也逐渐显现。

有人得到救赎，有人没有，为什么？

第一季中迷人的颓废和哲学意味回归到这一季的爱与救赎。海因斯和韦斯特自愿在燃烧的时间里再走一遍，因此求仁得仁。到最后他们会知道，这是面对混乱、错漏百出又不可挽回的人生唯一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