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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赌上性命,也要讨伐杨荫榆

2019-03-30 19:1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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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荫榆出身于无锡的一个书香门第之家,父亲是一名律师,家中有弟兄六人,比她大6岁的兄长杨荫杭(杨绛先生的父亲),是我国著名的民主革命启蒙者、法学家。

小时候她并不起眼,家中三个女儿,她很有可能是最不受父母疼爱的那一个。杨绛对此曾回忆道:“听说我的大姑母很美,祖父母十分疼爱。他们认为二姑母三姑母都丑。两个姑母显然从小没人疼爱,也没人理会;姊妹俩也不要好。”其中的“三姑母”就是杨荫榆。

杨荫榆主要是不事打扮,有一种压抑感和苦相,容貌绝对不丑,脸型好看、双眼皮、眼睛有神(也是杨绛说的),可她小时候想必是个丑孩子。

当时大户人家的女孩儿虽然作兴读书,但主要目的其实是赶时髦,学学洋文,身价也水涨船高,没有人真的指望女孩儿家做学问。她的父母为她挑选的未婚夫虽然也是大家族出身,但却是智障,实在令人诧异,她的两位姊妹都嫁到了好人家,若干年后,她的侄女杨绛更是许配了一位堪称天作之合的伴侣,而十七岁的她,却被迫要和一个智障圆房。

夫家姓蒋,蒋公子短于内而形于外,一副痴愚的模样,紫红色的牙肉颗颗外露、口角流涎,形容丑恶,连杨荫榆的大哥也看不过去。据杨绛说,她的母亲在娘家时就听说过这位大少爷很有些问题,为了小姑的幸福着想,恳求父母不要答应这门亲事,但父母不以为意。杨在新婚之夜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丈夫尊容,又和这位智障公子好一番纠缠厮打,不肯就范,第二天就回了娘家,夫家带了家眷几次上门来要人,她只好四处躲藏,终日惊惶。

因蒋公子是家中独子,她不肯为这样一个人生育子嗣,终于落得一个“灭门妇”的诨号。有一次她躲入嫂子的卧室,吓得浑身战栗,只盼能逃过一劫,但婆婆依然无所顾忌破门而入,她终于撕破了脸皮和婆家人大干了一场,且再也不肯回婆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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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就只有读书了,读书于她,是逼上梁山。

杨荫榆先是进了哥哥办的理化会,后来又考取了官费到了日本留学,据说那所学校,很少有达到合格毕业的,三十多个人,只有一两个学生能得到毕业证,而她不但轻松地结业,并且还得到了该学校的一枚金质奖章,不可谓不优秀。

1918年,教育部首次选派教授赴欧美留学,她应选赴美,入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教育专业。在这一段教学经历中,她在校内有很高的威信,也得到同学们的拥戴,正所谓“威仪棣棣,非可选也”。

许广平回忆说:“关于她的德政,零碎听来,就是办事认真、朴实,至于学识方面,并未听到过分的推许或攻击,论资格,总算够当校长的了。”

杨绛回忆当时杨荫榆赴美留学时车站送行的场景:“那天我跟着大姐到火车站,看见三姑母有好些学生送行。其中有我的老师。一位老师和几个我不认识的大学生哭得抽抽噎噎,使我很惊奇。三姑母站在火车尽头一个小阳台似的地方,也只顾拭泪。火车叫了两声(汽笛声),慢慢开走。三姑母频频挥手,频频拭泪。月台上除了大哭的几人,很多人也在擦眼泪。”

这一切,正如杨绛所说:“我回头看,也许是我三姑母平生最得意、最可骄傲的一天。她是出国求深造,学成归来,可以大有作为。而且她还有许多喜欢她的人为她依依惜别。据我母亲说,很多学生都送礼留念;那些礼物是三姑母多年来珍藏的纪念品。”

1926年她被教育部任命为女师大的校长。这个头衔,让杨荫榆永载史册,因为在这之前,中国还没有女性担任大学校长的先例。这个苦命的姑娘终于脱胎换骨,站在与须眉男子比肩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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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荫榆不喜欢学生搞运动,斥之为“学风不正”,只愿学生好好读书,毕业后教书育人,她撰文说,“窃念好教育为国民之母,本校则是国民之母之母”,一时间这句话被女生当成笑谈,暗地里讥讽她为“国民之母之母之婆”。其后不久,师生矛盾激化,学生们怨声载道,发起了“驱羊(杨)运动”,她们想尽一切办法不许杨荫榆进学校,双方对峙了一阵后,杨开除了女师大学生自治会的几位干事(其中有刘和珍、许广平),由于事态严重,甚至出动了校警,截断电话线,关闭伙房,并解散预科甲、乙两部的4个班级。北洋政府教育部更是火上浇油,明令停办女师大,以国立女子大学取而代之,此举彻底激怒了北京学界众多知名人士(鲁迅、马裕藻、沈尹默、李泰棻、钱玄同、沈兼士、周作人等)。杨氏惹火烧身,成为头号“标靶”,遭到口诛笔伐。北洋政府教育部扛不住强大的舆论压力,免去杨荫榆的教职,以息公愤。

杨绛说:“她留美回国,做了女师大的校长,大约也自信能有所作为。可是她多年在国外埋头苦读,没看见国内的革命潮流;她不能理解当前的时势,她也没看清自己所处的地位。”

她的评价算是当时的主流意见。

在一片讨伐之声中,让我们来看看鲁迅先生的刀笔,因为这讨伐不但以他为首,也数他最厉害、笔战的持续时间最长。一连数十篇文章,尤其是从《华盖集》到《华盖集续编》,从《寡妇主义》《忽然想到(七至九)》《“碰壁”之后》《并非闲话》到《我的“籍”与“系”》《补白》《答KS君》《咬文嚼字(三)》《记念刘和珍君》等文章,一线穿珠、累累不绝,骂得那叫一个畅快,当中屡屡涉及人身攻击。此事发生后不久,发生“三一八”惨案,以刘和珍、杨德群为首的十五名学生遇难,鲁迅先生据此写了著名的《记念刘和珍君》,亦顺带把杨又点了一次名。

有时候我甚至存了个不良之心:鲁迅先生虽一向喜欢骂人,但如此密集如连珠炮似的骂,究竟也属罕见,而且民国风尚之一就是敌对双方的骂战,并不怎么影响私交的,白天双方在报纸上骂累了,晚上大家聚聚聊些开心的段子。可鲁迅先生是真恨杨荫榆的。我以如假包换的小人之心给出三个理由:

其一,鲁迅先生当时和许广平正在热恋中,即使不是热恋,也是稍稍捅破窗纸就让关系明朗化的关键时刻。他骂杨荫榆,是骂给天下人看,尤其是骂给即将成为自己爱侣的许广平看,如果我们把鲁迅先生文中的“青年学生”换成“许广平”一点也不违和,许是学潮运动的领袖,这几乎是她这一生除了鲁迅先生之外最大的成就。

其二,鲁迅先生和杨荫榆都是留学日本的。那时候,留美、留英、留日的学生都会自然形成一个派系,我们也可以勉强把鲁杨看作同行,虽然一个学教育一个学医,而俗话说同行相轻。杨在日本留学时,成绩优异,毕业时曾获得校长亲自颁发的金质奖章,而鲁迅先生的成绩,虽然不差,但也绝不是优等生。周作人的一篇文章中曾经记录了鲁迅先生在仙台医专1905年春季升级考试的分数。三门功课刚刚只得60分,而解剖课59.3分,那是由于严格的藤野先生不肯通融的缘故,饶是这样,还被人怀疑作弊。他在142人中排名68,妥妥的中等生,所以后来的弃医从文倒也不是全然地兴之所至。差生和优等生向来无交集,而中等生一般是仇视优等生的。

其三,鲁迅先生常年独身,日记中也不见他有偕妓出游的雅兴,想来也是寂寞的,他曾在文章里讽刺杨荫榆说:“至于因为不得已而过着独身生活者,则无论男女,精神常不免发生变化,有着执拗猜疑阴险的性质者居多……看见有些天真欢乐的人,便生恨恶口尤其是因为压抑性欲之故,所以对于别人的性底事件就敏感、多疑、欣羡,因而妒忌……”看到这里我不免有些哑然:

其一,“偏狭阴险、多疑善妒之天性;睚眦必报,不近人情之行为”正是才女苏雪林评价鲁迅先生的话;

其二,郁达夫见鲁迅穿衣极少,寒冬腊月亦只穿一件薄薄线裤,他总疑心老友如此苦其体肤是为压抑性欲之故。

既然鲁迅先生可以让身体受苦压抑性欲以求升华,那么,杨荫榆又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仅仅是因为“独身”而屡受侮辱呢?从政治立场来看,杨仅仅是不够激进而已,而鲁迅先生的辱骂,却将她的整个人生钉上十字架,其实,她并没有太多可供指摘的地方,所以独身、寡妇、性欲压抑等语词密集而成的伦理棒槌,才如此反复击打她的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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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不能说不伟大,尤其是那样一个白色恐怖的背景墙中,他简直是用生命在开骂,但是——被他骂过的人就铁定是卑鄙小人么?全然二元对立的、脸谱化的解读会让我们失去对人物本真存在的把控。鲁迅先生的骂,既是正义、高调而旗帜鲜明的,但同时,他亦是狡黠甚至恶毒的,这是我在看完他的所有杂文集后得出的感受。

鲁迅先生诚然是进步的,但他对女性的态度,却停留在晚清的审美樊篱中。他的发妻朱安生得貌丑,鲁迅终生不与其同房,此女很有可能是以处女之身伺候婆婆终老的,她的一生全无自我,只认定自己是“大先生的遗物”,这女子的一生简直毫无意义。

所以我的推论如下:从本质上来说,鲁迅先生依然秉承旧式风流才子的模式,他不可能也不会试图去理解一个独立女子的美。在一篇名叫《寡妇主义》文章中,鲁迅写道:“在寡妇或拟寡妇所办的学校里,正当的青年是不能生活的。青年应当天真烂漫,非如她们的阴沉,她们却以为中邪了;青年应当有朝气,敢作为,非如她们的萎缩,她们却以为是不安本分了:都有罪。只有极和她们相宜——说得冠冕一点罢,就是极其‘婉顺’的,以她们为师法,使眼光呆滞,面肌固定,在学校所划定的阴森的家庭里屏息而行,这才能敷衍到毕业……”这一段话使得杨荫榆“寡妇办学”的罪孽铁板钉钉,女子的独身于他而言简直不可饶恕,既生而为女,其唯一的社会价值就是成为男人的配偶,如果不能,那么随便怎样骂对方也只能认命。

其实杨荫榆智性极佳,所取得的学业成就亦是杨氏一门最优者,而她的样子也绝不至于难看,只是常年抑郁,面有阴鸷之色,略无甜媚之态,若能稍事装扮,她何愁嫁不出去?但这“寡妇”的称谓,却伴随她一生。关于爱情的所有甜蜜幻想,她在十八岁之前已经告罄。

本文节选自《因孤独而闪闪发光》第四章《杨荫榆:斜晖脉脉水悠悠》,有删减,现代出版社2019年3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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