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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73年前,黑泽明拍了他自己的“活着”

2025-12-24 14:0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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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止

1952年,黑泽明拍了《生之欲》,原名「生きる」,直译应为“活着”。和余华的《活着》相似,《生之欲》也讲了一个中年男人在命运的重击下“向死而生”的日子。然而两种“活着”的道路却截然不同:在曾经的苦难中国,活着就是忍耐,是放弃绝望,被动而顽强地抵御历史车轮的重压;而在资本主义化的战后日本,忍耐是无声的死亡,唯有绝望、挣扎、拼尽全力为自己做些什么,才能真正地“活着”。

在这个意义上,《生之欲》尽管比《活着》还要早40年,却更贴近当下打工人的处境,更能启发我们思考到底要怎样活着。

向死而在的三阶段

《生之欲》其实脱胎于托尔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伊凡·伊里奇死前自言自语道:“是的,一切都错了。但是这不要紧。可以再往‘对’的方面做嘛。但什么才是‘对’的呢?”黑泽明和他的御用编剧桥本忍试图回答的正是这个问题。他们把伊凡·伊里奇死前的两小时延展成57天,为其指出了一条海德格尔式的道路:向死而存在(Sein-zum-Tode)。是的,并非英雄主义般的“向死而生”,而是存在主义的“向死而在”。漫长的生命容易催生死驱力,而将至的死期却能激发出前所未有的“生之欲”。不同于儒家传统生死观中的“未知生焉知死”,现代人更多时候是“不知死不能生”的。

电影的主人公是市民课课长渡边勘治。他勤恳工作三十年,直到诊断出晚期胃癌,他的大厦轰然崩塌。渡边忽然意识到终结之日就要降临,才惊觉自己已在庸常中沉沦太久,才想要撕开存在的假面,走出官僚生涯的洞穴,跌入光亮,抓住光亮,最终成为光亮。

渡边勘治向死而在的过程,经历了三个不同的阶段。

第一阶段是及时行乐。渡边勘治走进酒馆,遇到了失意又失眠的小说家。如同浮士德遇到了他的梅菲斯特,但丁遇到了他的维吉尔,渡边用一瓶安眠药换来了一晚“地狱之旅”。小说家带他逛遍东京最热闹的酒吧,最拥挤的舞池,最新鲜的秀场。酒精、爵士、柏青哥、脂粉女郎,所有感官被打开,身体被调动,欲望被唤醒。混乱中,渡边的帽子被舞女抢走,小说家给他买了一顶时髦的新帽子。渡边仿佛焕发了新生,年少时未曾拥有过的青春张狂,在这具将死的身躯中苏醒。

戴着新帽子,渡边点了一首《凤尾船之歌》:“人生苦短,少女恋爱吧!趁一抹红唇尚未退色,趁一腔热血尚未冰冷,明日不再有。”这首启发了汤浅政明《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的大正情歌,此刻从渡边的口中唱出,让人感慨万千。未曾恋爱也未曾前进的人生就要这样结束,这迟来的、报复性的狂欢越是快乐,也就越凸显出此前人生的荒芜,于是越悲伤。

胃癌也不允许他继续享乐。彻夜狂欢后,渡边疲惫而痛苦地走在街上,他的身体终究无法变得年轻。正当此时,渡边在自己家附近遇到了下属小田切,开启了二阶段。

小田切是来请渡边为她的离职申请盖章的。她再也受不了市民课乏味且无意义的工作,要去玩具工厂当工人。她注意到了渡边的新帽子,和他攀谈起来。渡边感受到了真正的青春气息,积极、健康、有趣,没“班味儿”而有“人味儿”。发自内心的笑容,让他的生活第二次焕发了新生。渡边于是请她吃饭、滑冰、看电影,笨拙地靠近她,想干枯的植物想要吸水一般,希望从她身上感染一些活人的气息。

一开始两人都很愉快,但很快小田切就感到别扭和反感。争吵不可避免地爆发了。西餐厅里播放着莱昂·耶赛尔的《玩具兵进行曲》,旁边一群年轻人热热闹闹准备着生日派对,乐景衬哀情,渡边诉说着晚期胃癌的痛苦,表达着对小田切的向往和羡慕。小田切被吓得不轻,最后只是掏出她生产的玩具兔子,说课长也动手做些什么事吧。

渡边受到启发,忽然找到了他要做的事情。他抓着玩具兔子,仿佛抓着救命药,跑下餐厅的楼梯。同时,那群年轻人在他身后唱起了生日歌——渡边迎来了第三次新生。

在第三阶段,渡边把他剩余的生命投入到了无限的为人民服务的事业中。他要完成那个被反复踢皮球的污水治理项目。渡边不要命地奔走游说各部门,带着群众请愿,发挥下克上的传统艺能给上层施压,还亲自去现场勘察、监工,终于在生命结束之前看到了污水沟被成功改造为儿童乐园。

这时的渡边终于抵达了圆满的存在状态:充实,快乐,在每一个当下活出了自己的本真。他的欲望能指链不再向外无限延伸,而是回到了自身。他的眼睛里不再是对外物与他人的渴望,而是散发着自己内心的光芒。

关于生命的意义,有太多作品指出过其虚无与荒诞,而黑泽明却敢于为观众提供一个终极答案:物质的消费没有意义,消费他人的青春活力也不能获得意义,只有去劳动,去创造,去成为他人的意义,才会活出自己的意义。

造神及其解构

渡边勘治之于《生之欲》的核心地位,在黑泽明所有电影主人公之中是最明显的。这除了得益于志村乔精湛入微的演技,也是因为《生之欲》的剧本完全围绕渡边展开:他是唯一的剧情推动者,他的内心变化引领着故事的起伏,他的结局成为电影的价值导向。

渡边勘治甚至被明确地比作基督耶稣。如果说,小说家将他的病痛比作基督的受难,只是对他此前生活过分节制的调侃;那么在他死后,渡边是真正成为了神:妇女们伏在灵柩前哭泣,像极了那些以哀悼基督(the Lamentation)为主题的油画中哀恸的群众;之后渡边的遗像正好被12位亲属和同事环绕,又像极了《最后的晚餐》。

然而,黑泽明和桥本忍并没有将渡边勘治塑造成hero。对于全片最精华的第三阶段,电影没有直接描述,而是通过葬礼上大家七嘴八舌的追忆拼凑出来。叙事重心从渡边这里剥离,转向还活着的人们,展示出他们将渡边捧上神坛的过程,也就解构了影片对渡边的神化。

观众借众人的旁观视角看渡边,渡边的遗像也在注视着众人,注视着观众。渡边的“在场”让这场葬礼显露出荒诞:在座没有人能真正理解渡边的“向死而在”,他们只能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得出自己愿意接受的结论。最终,同事们得出了一个很好接受的结论:渡边是好人,是榜样,我们起誓,一定要学习继承他一心为民、勇于奉献的精神遗产。

这样的纪念,确实是为了忘却。渡边真正的遗产,并非为他人做奉献,而是为创造自己的生命意义而活着。当众人崇拜渡边,将渡边抽象为符号,放置于能指链的下一环,为理想主义的口号感天动地的时候,这份真正的精神遗产便陨落了。

第二天,大家果然忘却了,依旧像往常一样磨洋工、踢皮球。新升职上任的课长更是和患病前的渡边如出一辙,尽职尽责地扮演着盖章机器。葬礼上最同情渡边的职员义愤地站起身来,却又在沉默中慢慢坐下去,把头埋进了堆积如山的文件中。一切如常,昨夜豪情万丈的起誓,仿佛是将渡边的功绩送进坟墓的仪式,在那之后,渡边的壮举就是大家心照不宣不能再提的历史。渡边在生命最后的努力,并没能改变这体制的一丝一毫。

但渡边的努力并不是白费的。他的遗产留在儿童乐园里,受益的群众会记得他,路过的有心人会记得他,看过电影的观众也会记得他,理解并继承他真正的遗产,看见自己头顶的死亡倒计时,然后站起身来,去经历渡边所经历的三阶段,去在行动中为自己的生命赋予意义。

批判之余的建构

在生死这个大命题之外,《生之欲》显然还涵盖了多重议题:消费主义的狂乱,官僚主义的恶劣,父子沟通的失败,传统日式礼节观念与现代资本社会生活的脱节与冲突。这些议题当然都与战后日本社会背景密切相关,但也都有跨时代的普世性。而这些议题综合起来可以概括为“父辈的失落”——作为父亲,渡边完全丧失了一家之主的威严和权力,情感上也不能得到子女的理解和支持;作为政治官僚,渡边在进入第三阶段以前也丧失了实际的领导能力,也无法服务于社会;作为大正时代生人,渡边对战后迅速西化的日本经济和文化感到无所适从。

现实批判是黑泽明现实题材影片的重要元素,但从来不是最核心的。黑泽明的电影几乎有一种强人哲学,对人的主观能动性和自我创造性的召唤,始终高于对社会体制现状的批判和问责。就像《生之欲》中那个最令人难忘的镜头:大雪漫天,渡边勘治在手脚架构成的框中框里自在地荡秋千,再次哼唱起《凤尾船之歌》,只是这次不再苦涩,而是释怀的,天真的,如孩童一般的。在体制的条条框框里,你也可以选择荡起秋千,承担起自己生命的重量。

在这个意义上,多看黑泽明,似乎真的可以激发更多的生之欲呢。

排版:依铭

版面编辑:坤元

文字编辑:留白

责任编辑:Xavier

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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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73年前,黑泽明拍了他自己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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