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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号即墓碑:那些给已故网友留言的人们

2019-04-05 18:5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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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江锦

编辑 / Lorem Ipsum

一个月前,我突然找到一片豆瓣上的“公墓”,循着公墓里留下的线索,进入已故豆友的“精神角落”。

接着我又看到几万个账号,几乎每天给同一个人留言,尽管这个人已经去世,他们说“又来看你了”。

墓碑

2019年3月 20号凌晨,一位豆瓣网友在豆瓣广播上发了张《好奇心日报》的报道截图。报道讲了一个黑胶工作室的故事,受访者提到一位叫做“Clash-Cash-Car”的豆瓣用户,从2008年开始不断往豆瓣上添加新的音乐条目,标注音乐类别,将很多未被听说过的音乐带到中文互联网世界。Clash-Cash-Car已经于2016年去世,真实身份是一名商场保安。报道中附上了Clash-Cash-Car的豆瓣主页。

报道截图被转回豆瓣广播,一下引起了注意。作为一个书影音社区,豆瓣拥有庞大的资料库,这是无数用户参与建构起来的。一位豆友转播这条广播时说:“因为音乐条目才来豆瓣的我,真感谢他”。

实际上,这条广播被转发了1000多次(这在豆瓣基本意味着当天最热的话题)。一天后豆瓣用户们还在谈论他。一位豆瓣大V转发了一则小组讨论,标题“Clash-Cash-Car ( - 2016)”。我顺手点进去,发现这是一篇尚没有完整信息的墓志铭,放在“豆瓣公墓”小组里。

我也算是骨灰级的豆瓣网友了,却从来不知道这个小组的存在。丛小组信息中可以看到,豆瓣公墓创立于2012年,说明非常扼要:“谨以此小组纪念已故的豆瓣用户。”一共42个发帖组成一片小小的墓地。但引起我好奇的却是死者来到这片墓地的时间分布极不均匀。

2013年之前的全部帖子只有3条,都是由同一位[已注销]的网友发布的,分别纪念诗歌翻译家陈宁、作家刘雪屏和演员贾宏声,每个帖子下都只有两三条回复。2013年至2019年这6年间,豆瓣公墓无人到访,像一个真正的、被人遗忘在时间深处的墓地。

在这6年时间里,豆瓣和中国互联网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也许正是在这种变化中,小组的发起人注销了自己的豆瓣账号。

时间进入2019年之后,不知道为什么,豆瓣网友们突然发现了豆瓣公墓的存在。39条纪念豆瓣死者的帖子陆续建立起来。

公墓里的第4位死者是张晓辉。发帖时间为2019年1月22日,豆友“程一洛”发布了这位曾经就读于北京大学、从小特立独行、后半生坎坷多难的出版人离世的消息。

发现豆瓣公墓,对程一洛来说纯属偶然。他喜爱文学,2019年初,在豆瓣查找寻找诗歌译者陈宁的信息时,偶然发现2013年有人为陈宁建过这处无人知晓的字节构成的墓地。这给程一洛留下了很深印象。几天后,当他得知了自己敬重的出版人张晓辉去世,立刻想起了豆瓣公墓,并为张晓辉发贴。这是豆瓣公墓小组在沉寂6年后第一次更新。

程一洛在自己的广播里提起和张晓辉的交往。张晓辉曾是万圣书园的学术总监,后来又从事出版,在豆瓣有很多同好。在豆瓣上,张晓辉曾耐心地回复程一洛关于出版进度的催促,回答他读书观影中的疑问。

在互联网淘汰书信之后不久,豆瓣这种基于BBS和电子邮件的构架的网站,现在已经被SNS应用甩在身后,变成了带有古典色彩的事物。但在微信压倒性地统治社交应用之前,程一洛和张晓辉的互动方式曾经是很常见的。因为互动是非即时的,网友并不是通讯录里的熟人,也没有熟人社交的压力,互动必须有真实的共同兴趣才能支撑下去。这种陌生人之间的网络交往,就像茫茫黑夜中,星辰互相回应,但必须经历遥远的时空,它们各自的光芒才能彼此抵达。

所以,当程一洛把张晓辉的名字写在豆瓣公墓小组中时,他也埋葬了一段互联网上的中国往事。这种伤感甚至蔓延到了很多人那里。从2019年1月23日开始,不断有人访问豆瓣公墓,更多的死者信息被网友们贴在这里。

第5位死者是著名影评人卡夫卡。他于2007年去世。跟帖的网友们说起大学时代看过的影评,有人说:曾经我点开每部豆瓣电影,都能看见他写自寒鸦精舍的长评,直到有一天戛然而止。

几乎同时,小组出现了第6位死者。徐海燕是一位业余翻译英文科幻小说的潜水爱好者,毕业于北京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拥有人类遗传学博士学位,豆瓣ID是Denovo。2017年9月,Denovo在河北水下长城探索项目中失踪。在她出事前的前几天,我的同事翻看了她在豆瓣上的全部文章和日志,正打算给她写一封豆邮,希望能和她取得联系,“如果可能的话”,还能在上海见个面。这是豆瓣网友发起交往的典型方式。

死者一个接一个地被陌生人送进这里,唤起其他陌生人的记忆,而在这些记忆之上,是一个极简风格的标题:姓名+生卒年份。

死亡消除了所有身份和经历的差异。没有什么地方比墓地更平等了。

志与铭

豆瓣公墓里,关于Clash-Cash-Car的帖子陆续补充了更多信息。点开Clash-Cash-Car的主页,最后一条广播停留在2016年4月12日,他给一张德国迷幻唱片打了五星。广播下最早的留言是:“群主…”、“走好”、“有缘那边相聚”,可以看到去世后,有知道消息的朋友来这里和他道了别。这件事三年后再次被人提起,认识他的友邻陆续开始补充自己知道的消息,还原了这个身份和行动有些传奇的人。

到了2019年3月21号下午,曾经认识他的豆友段本司写了一篇日记,回忆了他所知道的Clash-Cash-Car,放上了他十多年前录制的专辑,还有常用的表情包。他在文中用标粗的黑体写道“他的真名叫尚博臣,我认为,中文互联网,有必要记住他。起码,该有个地方能记住他。”这篇“墓志铭”有一个像样的标题,像块石碑立在豆瓣上:《Clash-Cash-Car(1982-2016)中华音乐圈的扫地僧》。

尚博臣是北京人,痴迷音乐,互联网刚刚兴起的时候混迹在国外各个著名的音乐网站,疯狂的收集打口碟和音乐资源,再发布在国内的音乐网站上。他认识一大批北京的地下摇滚乐队,推荐优秀的国外音乐供他们学习,建了QQ群和聊天室,整日整夜地和人聊音乐——显然他花费了超出一般人的时间在音乐上。他的生活非常简单,将自己对吃穿的要求降到最低,除了依靠卖打口碟,他也做过网管、保安,还给爱摇写稿。后来有网友说,离世前,他的工作是在商场餐饮区做经理,最后在睡梦中离世,死亡原因是脑梗。

有人提起和尚博臣的简单交往:进了群,求一个一直下不到的资源,结果他很快就给我了。还有人说“群主三句话就给我讲清楚了一个乐队”。段本司在文章的最后贴出了一张他十年前录制的专辑。尽管Clash-Cash-Car的主页不会再更新,他的一切动态——包括他听过的6108张唱片和39篇乐评,已经像遗产一样留在了豆瓣社区。

 我们常常觉得互联网善于遗忘,浪潮般的信息很快就会隐匿掉。但在尚博臣最后一条广播下,我看到2017年、2018年的留言,简单地说“想你了”,像所有认识多年的老友一样。我这墓碑在互联网上,永远不会消失。

顺着豆瓣公墓的帖子,一个个点开,可以看到离世豆友的简单介绍和主页链接。点进主页,能看到他看过什么书和电影,喜欢哪个乐队,你们有多少共同喜好。豆友通常在留言板或者最后一条广播下面发言。

翻译家陈宁2012年去世,2018年仍有朋友来和她倾诉:“大傻,我写不动了,帮帮我。”

先锋书店的店员苏小北2013年去世,他的友邻每隔一段时间都来和他聊天:“这年10月,剪了短发。发生了一些事情,人生又有了新的转向:)。”

诗人马雁去世9年了,留言板里有人告诉他:“领导,中南海换新包装了,设计的还行。”

作家刘雪屏的留言板每年都有人发来新年问候,2018年有人说:“雪屏老师,春天又来了。“

就这样逛了一晚上豆瓣公墓。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字面上的阴森感觉,反而像日剧里,夏日的烟花大会:已经落幕的人生曾经这么绚烂,每个看过的人都记住了他的光,在自己经历灰暗的时刻,还会回想起来,还会再来看看。

豆瓣公墓让我想起我曾看过的另一个墓碑,他是一个非常非常普通的人。

2018年尾,我们正在采访几个货车司机,宁夏的一位采访对象突然告诉我们,青藏线上出事了。货车司机倪万辉和妻子送货前往拉萨,途中在五道梁休息过夜,第二天被发现死在驾驶室里,死因是缺氧。就在前一天,他们还在快手上开了半小时的直播,发了一段两人一起吸氧的视频。

消息在上千个货车司机群里传开,媒体报道也来了。倪万辉是家里的经济支柱,他要赡养父母,还有两个儿子。在他留下的325条视频里,网友重新构建出了这位货车司机的生活:一个人在车上吃泡面,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被堵在望不见头的车流里,回家没待几天又出车了。这是一组再真实不过的生活影像,每个人都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有人留言说:“真不希望是这样认识你,早认识你该多好啊”。

但真正令我惊讶的事情发生在三个月后。一名货车司机和我提起倪万辉的货车被回购了。我又点开他的快手号,发现所有的视频里,仍不断有人来留言。他们夫妻俩吸氧的那段视频,至今已经被播放了5000W次,收到了44万留言。一位鄂尔多斯的中年男人,几乎每天都留言:又来看你了;云南的货车司机说:现在每天出车前都会来看看你,兄弟在那里一切安好;有人问:现在还有每天都来看辉哥辉嫂的吗?四五个账号纷纷说“有!”。

最近的留言会显示在最前面。四月初的留言里,有人算着日子说“快一百天了”,再往前翻:

“辉,五道梁又下雪了”

“辉哥辉嫂的老妈妈生病了,你们在那边要保佑妈妈和两个孩子健健康康。”

“孩子们都挺好,放心,换季了,今天宝哥给佳佳买了那么多衣服和鞋子。”

“今天是辉嫂生日,你们快回家吧。”

“今天给小宝贝过生日了。”

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四个月,我忍不住好奇,一年后还有人来和他讲话吗?十年后呢?

尽管快手和豆瓣的用户群交集不大,但对我来说,给倪万辉留言和与悼念张晓辉并没有什么根本的不同,他们身上的一些特质被看到了,并且被一群人认可。

在虚拟的社区里,能够结识一个自己认可的人,哪怕他已经不再人世,我想仍然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再说了,将感情投射到一个去世的人身上,某种程度上是非常安全的:他永远这样,他不会改变。

(“篝火故事”微信公众号ID:bonfiresto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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