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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尾久子:贪婪的荒木经惟与极致的人生之“花”

本尾久子
2019-04-23 07:37
来源:澎湃新闻
艺术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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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举办的“荒木经惟·花幽”是以荒木经惟拍摄的“花”为主题的摄影展,“花”是荒木先生最喜爱表达的对象之一,也是其摄影艺术最重要的主题之一。此次展览是荒木经惟迄今为止最大规模以“花”为主题的摄影展,涵盖了其所有与花相关的摄影主题,共五百余张作品。作为“平成年代”荒木最后一个展览,这些横跨1990年至2019年三十年的作品,不仅是他个人艺术的回顾,也是一个时代的侧影。

“澎湃新闻·艺术评论”经授权特刊发日本Art Space AM美术馆创始人、策展人本尾久子女士为此次展览撰写的文章《荒木经惟和花》,在她看来,“如果说欲望是努力和进化的源泉,怕是没有人比荒木先生更加贪婪了。要将自己的摄影人生活到极致——为了实现这个欲望,荒木先生每天都在竭尽全力地拍摄、创作。欲望,也是无限的净化的源泉。”

荒木经惟 花曲系列

距离我和荒木先生第一次合作已经超过25年了。荒木先生的创作灵感如不会枯竭的泉水般汩汩而出,且从未指向同一个方向。每一次发表新作,总会伴随着某种新的尝试。他从不重蹈自己的覆辙。一直保持着“现在进行时”,不断变化着。

“摄影是镜子?还是窗?我以前觉得两个都是。不过,对我来说应该是镜子吧。”荒木先生说。“取景器里的世界就是我的游乐园。”

对我而言,荒木先生的摄影世界是一片无重力的海洋。我可以在这片海洋里无止境地漂浮下去,向着更深、更远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有新的收获等待我去发现。

“没有观众,摄影作品便无法成立。”

我承认——我创立美术馆,是为了能够一直看到荒木先生那些饱含刺激和启示的摄影作品。热衷于在北京、上海、柏林、洛杉矶等异国土地上举办活动,则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够看到荒木的作品。

“如今可是老年人的时代了。所以,那些时至今日都‘不想被看做老人’,抵抗变老的家伙们已经不行了。我们应当充满自信地告诉别人自己正在老去。有很多事情只有上了年纪才明白,况且变老也意味着人生经验的累积。比起年轻人,老人更有魅力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荒木先生如是说。

“只有过了70岁,才能拍出好的照片。摄影就是人生。人越老,拍出来的照片越好。”

虽然如此——“摄影是没有终点的,永远不会完结。”

荒木经惟 POLART系列

荒木经惟 POLART系列

当然,我也在变老。我开始站在与以往不同的人生高度凝视荒木的作品,渐渐察觉到自己体内随着年龄增长而自然沉淀下来的那些变化。

街头风景,与亡妻阳子共度的时光、天空、花、人像照片、裸体、标有日期的日记(由于快门间隔时间短,荒木先生又将其称为“时记”)。当你走进这些丰富多元的摄影作品,会发现每一张照片都自成一个世界。每看一次,都会惊叹于这个世界的辽阔深远。在取景器这一物理工学意义上的框架所截取的现实的断面里,竟蕴含了如此宏大的宇宙。

无论荒木先生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他的摄影,从开始就抓住了摄影的本质。

《花人生》是从三张黑白照片开始的——

荒木经惟 花人生系列 1990年1月26日

荒木怀抱一捧辛夷花枝赶往医院。

荒木经惟 花人生系列 1990年1月27日
第二天,阳子女土逝世后,盛开在病房里的辛夷花。

躺在棺木里被鲜花环绕的阳子女士。

阳子女士对荒木先生的摄影作品产生了巨大影响。荒木先生开始拍摄人物肖像了。原本是打算人生迈入老年以后再拍的。遇见了阳子女士带来的爱猫奇洛(荒木先生对奇洛一见钟情)。阳子过世后,荒木先生一直在拍摄阳子喜欢的花(在那些反映两夫妇日常生活的照片里,可以看到各种插在清雅花瓶里的花),以及他从二人曾经度过幸福时光的阳台上跳望的天空。

“如果当初阳子不同意我拍照,不允许我发表作品的话,我的摄影人生就无从开始。”荒木先生一直不忘表达对阳子的感谢。

妻子阳子一周祭时,荒木身着阳子生前喜爱的红色大衣与遗照合影。

拍摄对像大都是鲜切花,很少有野生的花。自古以来,装饰在日本家宅里的插花,都是为了在居室中重现自然。那些被剪切下来失去生命的花朵,在荒木先生的作品中获得了重生。在自然光的照射下,在白色、黑色、有时是彩色的背景前,花朵释放出的“刹那的疯狂与妖艳”完全被诱导出来。

荒木经惟 色情花系列

荒木经惟 千禧年之花系列

荒木经惟 色情花系列
奇洛曾经捉到过一只壁虎,并且得意洋洋地将壁虎的尸体衔到荒木先生面前。荒木先生便将这具壁虎尸体和花放到一起拍摄(这只壁虎被命名为“JAMORINSKY(亚木林斯基)”,尸体一直被荒木先生精心保存。据说多年后尸体碎成了粉末。)拍摄可以一直持续到鲜花枯萎。重生的花朵在作品中再次归于腐朽。

荒木经惟 花人生系列(照片中的壁虎名为亚木林斯基/JAMORINSKY。)

荒木经惟 花与JAMORINSKY系列

荒木经惟 花与JAMORINSKY系列

荒木先生真正意义上的“绳缚”摄影,始于20世纪80年代的杂志连载。在日本,“绳”是祭神仪式的重要主题。根据素材和形状的不同,“绳”本身就可分为很多种类。在逮捕、拘留罪人或战俘时,根据犯罪程度和犯人地位的不同,会用不同的手法系出各式绳结。江户时代的浮世绘中可以看到许多在性行为中使用绳子的画面。职业绳缚师则掌握了将被缚之人的肉体痛苦降到最低的技法。

2016年,巴黎的吉美国立亚洲艺术博物馆展出了荒木的摄影展。在这次个展上,19世纪的绳缚摄影与裸体写真同时展出,并被视为日本的文化印记加以考察。

当时,荒木先生为了慰劳那些来开工作会议的策展人或从海外赶来采访的记者,常常在酒吧玩一个小游戏:让体验者穿着衣服,将双手松松地绑了,随意拍几张照片。我的绳缚体验仅止于此。然而至今我都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感觉。四周的喧嚣声一下子隐去了。外界忽然失去了意义,眼中本应看到的一切渐渐远去,最后,自我意识完全消失。我不再是个女人,甚至连人都不是了。我变成了彻底的“虚无”。

荒木经惟 花小说系列
几年前,我曾经因为某种理由被剥夺了双手的自由。那个时候,我之所以能重新站起来,凭的是要捍卫自己尊严的坚强意志。而绳缚的体验却截然不同。我永远忘不了,荒木先生眼眸深处闪耀的那抹摄影家才有的神采。

直到现在,那短短几分钟的体验都在影响着我的世界观。基于我个人的感受,我认为——荒木先生的绳缚,是摄影行为里由死(假死)到重生的一个过程。至于究竟会重生为怎样的人,则完全取决于被拍摄的人。

荒木先生看着被拍摄的人对她自己步步紧逼,就在她即将把“自我”逼成“孤我”的那一利那按下快门,如刀锋划过,切下这个断面。

荒木先生拍摄时,现场的紧张感非同一般。快门声和人的声音迅速令现场的空气紧绷起来。摄影师、拍摄对象和相机这三者创造出一个独立的空间,观察者根本没有介入的余地。此时,甚至连呼吸都是多余的。他们自成一个世界,别人只能在一旁默默观望。

荒木经惟 花小说系列

2017年,各地举办的荒木摄影展多达20馀场。那一年的年度收官个展是《私、写真》(丸龟市猪熊弦一郎美术馆)。展览的主打作品是荒木先生的父母去世时的照片(父亲·长太郎1967年去世,母亲·きん(读音为KIN)1974年去世)。

荒木先生的父亲是一位业余摄影师,但却足以令专业摄影师汗颜。荒木曾经做过父亲的摄影助手,父亲总是用充满爱怜的语气唤他“阿经、阿经”。考虑到自己的父亲是如此骄傲的人,荒木先生没有拍摄父亲那张被疾病折磨得憔悴消瘦的脸,而是将他的衣袖挽起,拍下了他手臂上的刺青。在拍摄母亲时,荒木先生绕着她的遗体走了好几圈,找到了一个最美的拍摄角度。

“摄影并不能令人忘却(内心的失落与悲伤)。反而会令记忆更加鲜明。”死亡,借助摄影这一行为,在荒木先生的身体里扎了根,住了下来。

荒木经惟 花人生系列

荒木经惟 花人生系列

荒木经惟 色情花系列(照片中有荒木心爱的猫咪奇洛)。

2008年接受前列腺癌手术。2010年爱猫奇洛离世。2013年右眼失明。诸多病魔缠身,令死亡在荒木先生的人生中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浓重。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这反而刺激了他的摄影创作。2014年AM创立,此后的三年期间,我举办过无数次荒木摄影展,几乎日日浸淫在荒木先生的作品之中。我真切地感觉到,自从他接受并背负起死亡这个命运,他的作品反而开始迸发出更加强大的生命力。

是不是失去爱人后的悲伤越大,说明活着的时侯爱得越深?在爱人还活着的时候,即便没能亲口诉说,是否已经通过自己的行为,让对方感受到了自己浓烈的爱意?站在摄影作品前,我总是这样问自己。然而,逝者是不会告诉我答案的。不过,我并不绝望。

我觉得,荒木先生的作品彷佛在告诉人去感受所有这一切吧!感受活着,感受近在身边的人和物,感受平凡的日常,感受因为“活着”而经历的一切好事与坏事。竭尽全力去感受生命的每个瞬间,把当下活透!

荒木经惟 花人生系列

用荒木先生的话说,就是“要在活着的时候把上天赐给我的才能都用尽才行啊!”

如果说欲望是努力和进化的源泉,怕是没有人比荒木先生更加贪婪了。要将自己的摄影人生活到极致——为了实现这个欲望,荒木先生每天都在竭尽全力地拍摄、创作。

欲望,也是无限的净化的源泉。

荒木经惟书法

荒木经惟·花幽

展期:2019年4月12日-5月12日

地点: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四号展厅(南京市鼓楼区虎踞北路15号) 

(本文刊载时有删节,图片由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提供。翻译:孙雅甜。)

    责任编辑:陆斯嘉
    校对:张亮亮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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