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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敦︱纷芬

潘敦
2019-04-22 15:04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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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栋瘦长旧厦改建的酒店就在湾仔菲林明道(Fleming Road)和谢斐道(Jaffe Road)的转角,离会展中心很近,英语名字直接用了地址街名,The Fleming,中文名倒是比菲林明更别致的音译,叫“芬名”。去年仲夏我去香港在这间酒店住了两晚,一半是因为Fleming这个名字,不过我熟悉的那位是Ian Fleming,二战时期英国海军情报处的军官,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写了著名的007间谍小说,身后几十年依然大红大紫,而香港的这条菲林明道纪念的却是Francis Fleming,1890年到1892年担任过香港政务司司长,此菲林明非彼菲林明;另一半则是因为酒店的装修,香港的设计师最擅长螺蛳壳里做道场,酒店里面的设计完全依照游轮,客房就是船舱,甲板、舷窗、水手钟、圆角门框、古铜灯架、逃生用的救生圈,墨绿、猩红、奶白,饱满的用色拉近了不饱满的年代,航空业的昌盛磨灭了长途旅行空间上和时间上的奢侈,海上漂浮的妄想只能靠岛上的模仿慰藉。

The Fleming酒店

算是拍卖季的尾声,那两天中环附近只有几场很小的预展可看,域多利皇后街(Queen Victoria Street)上的三联书店附近有一场专拍书画,三百多件拍品里新多旧少,甜品寥寥,最让我留心的那件是清代嘉道年间嘉兴人计芬的山家清供挂轴,双钩水仙,没骨碧竹,一丛天竺红果衬绿了梅边苔石,清气满纸。计芬初名炜,字小隅,号儋石,和父亲计楠都是画家,更是藏砚名家。与计芬同时代的常熟画家蒋宝龄说自己和计芬,还有吴江篆刻名家杨龙石是松柏之交,他写的《墨林今话》里有一篇专录“儋石逸事”,“儋石于画靡不习,凡山水、竹木、人物、佛像,皆能离绝町畦,别出古韵”。还说他藏砚不下三百方,而以莲叶砚为最,辟室专藏,“后又得红丝石砚一,尤自珍赏……己丑冬,余过其居,曾出小册,属画《得砚图》……龙石复为刻‘莲叶红丝两砚石室’印贻之”。蒋宝龄画的《得砚图》和杨龙石刻的印我都没见过,我有缘见到的是武进人汤贻汾为计芬画的《莲叶红丝两砚石室图》,在台北翦淞阁,一尺多长,裱成手卷,引首是张廷济题的隶书画名,拖尾上二十几段题跋,家住太湖附近的江浙名家几乎齐集,杨龙石更是一跋再跋,醉后成章,精彩极了!

据说计芬旧藏的莲叶砚也在翦淞阁,那天匆忙,我来不及请教。去年春拍我在西泠买到的那枚砚台倒有计芬题铭,不是莲叶是蕉叶,上好的端溪老坑石料,猪肝色、火捺纹,砚池上方雕了浅浅的蕉叶,叶面舒卷处滑入砚池,计芬的铭文刻在砚背:“截取蕉叶片,规作陶泓面。绿窗晓梦醒,滴露画秋扇。庚午七夕,小隅主人赠补生砚,属竹道人刻。”红木砚盒上也刻了铭文,先是一行篆书,“廉圃寄梧便用之砚”,下面刻的楷书小字带些隶书的笔意:“癸未春试得于京师,以计小隅名家题赠友人精品,故乐为之志。”铭文左右还有两方印文,一方是“寄梧”,另一方是“潘氏永保”。晚清的癸未春试是在光绪九年,公元1883年,嘉庆庚午七夕计小隅赠砚,已经是七十三年前的往事了。其实这枚蕉叶砚在西泠上拍前几个月就露过一次面,是在日本东京中央的拍卖会上,我也办了委托,图录品名只提到刻砚的“竹道人”,没提到赠砚的“小隅主人”,我看了释文也没想到“小隅主人”就是计芬,试着出价不过是因为“潘氏永保”的藏印!东京那次我在电话里叫到一百多万日币就松口了,最后两百四十万日币落槌,我还嫌别人拼命!几个月后西泠的拍场上我看懂了计芬的名头,看重了潘氏的渊源,咬牙出了双倍价钱才追到手捧回家,“潘氏永保”,一语中的!

计芬旧藏莲叶砚

计芬题铭

东京那间拍卖行里我没买到计芬却买到过“清芬”,是1962年苏州人汪东写给上海机器制造业大亨严庆祥的横匾,洒金旧宣上“清芬斋”三个篆书古字精神奕奕,后面跟着行书题跋交代来历:“严氏家祠旧有亭曰‘清芬’,南海康有为所题也,今庆祥先生移以榜其斋,属为书之,壬寅十二月,汪东。”我会知道汪东是因为张充和,三年前西泠拍卖充和的专场里有一件扇页,一面是充和的章草小字,另一面是汪东为充和画的两枝梅花。我查了资料才知道汪东字旭初,号寄庵,早年留学日本,追随孙中山先生加入同盟会;和黄侃、鲁迅、钱玄同、周作人一起在章太炎先生的“国学讲习会”听课,精通文字学、音韵学、训诂学,是太炎先生最得意的弟子之一,辛亥以后做过中央大学文学院的院长,监察院监察委员,国立礼乐馆馆长。据说汪东词学上的造诣很高,传世有《梦秋词》二十卷,录词一千三百多阙,近代女词人沈祖棻就是他的学生。1987年上海书店出版过《寄庵随笔》,薄薄一册,记录了不少汪东生平的交游掌故,和苏曼殊、和李叔同、和沈尹默、和吴湖帆,很好看。去年看完这本小书我在拍卖场里遇见过好几次汪东,6月诚轩的墨梅题“照水一枝清瘦”,我请回家和“清芬斋”挂在一起,正是“双清”;10月苏富比的青绿泥金圆光是金拱北画了送给汪东的小精品,十八万港币不知花落谁家;最念念难忘的是读《寄庵随笔》前一年错过的那页扇面,也是在西泠,充和录《梦秋词》中的《好事近》:“梦醒依然为客,但留情眉睫。”

汪东为上海机器制造业大亨严庆祥所书横匾“清芬斋”

汪东所绘梅花

那天在中环看完预展我再上半山看董先生,陪他在家附近的三希堂川菜馆晚餐。吃完饭赶回酒店已经快九点,好朋友颜天健正好来赴酒约,我们坐在酒店的餐厅开了一枝红酒,一边喝一边聊近来拍场上的见闻,他说他在新亚买到“双燕楼”常用印的手钤印谱,那是董府老太爷的斋号;我和他说那几个月见到的计芬、买到的“清芬”还有这间叫“芬名”的酒店,说着说着我突然笑了起来,我想起来颜天健的英文名Stephen,从前宋淇先生译做“悌芬”,真是到哪里都躲不开的“芬”缘!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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