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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晓平:将军、善堂与晚清汕头城市自治

陈晓平
2019-05-31 10:29
来源:澎湃新闻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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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宗颐先生说过:“善堂文化是潮汕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们提倡‘潮州学’,如果摒弃善堂文化的研究,就有遗珠之憾。”潮州总兵方耀,以本籍武将身份创办汕头同济善堂,这个善堂承载着诸多近代重大事件,但史阙有间,善堂相关史实长期隐而不彰。2017年汕头青年学者许壁锋开始重建同济善堂信史,笔者在此基础上继续推进,或对人们了解近代城市自治、潮汕善堂文化有所助益。

同济善堂缘起

截至2001年,潮汕地区善堂数量仍高达300座,在中国大陆来说可谓绝无仅有。实际上,1949年以前各地存在过无数善堂,后来都未能得到恢复,唯有潮汕地区能在改革开放以后加以发扬光大,这种独特现象的形成,既有地域因素,前人的创造性也不可忽视。

慈善界多将潮汕善堂起源追溯到宋代大峰祖师,将崇祀大峰的潮阳报德堂认作潮汕善堂的起点。学术界则尚有异说,郑群辉认为潮汕善堂的历史起点是清初揭阳的慈济会堂,善堂大规模普及则在晚清时期。(郑群辉:《潮汕佛教研究》第225-252页)晚清潮汕善堂的大量涌现,与汕头开埠有直接关系,这些善堂大多是为应对鼠疫等灾害而成立,而时疫的传播,又与汕头的粤东航运中心地位密切相关。

目前所知汕头市区最早的一家善堂是同济善堂。同济善堂的成立年份,以往多认定为1895年,创始人为吴创志。(《升平文史 创刊号 潮汕善堂专辑1》)这个说法可能来自潮汕闻人林仔肩。1948年,他在潮州《大光报》发表《吴创志传》称:

无何,汕头瘟疫,……君乐善不倦,与知友议创同济善堂,假座漳潮会馆,开会时推予主席,说明汕头开善堂之必要,众以章程属予,时光绪二十一年乙未八月初一日也。堂创于漳潮会馆东……(潮州《大光报•方志》第52期,1948年4月13日,标点符号略有更动。)

林仔肩

覆按早期史料,笔者发现林仔肩是把1895年的善堂“中兴”当作创始。英国公共档案馆档案中收录的惠潮嘉道公函,可证明1888年以前善堂已经存在。公函称:“中国同济善堂前在该处,作为医院养病,迭据德国领事官于光绪十四年、二十年、二十四年,以该处贴近洋人住屋,不准建造医所容留病人,历经请道札县禁阻在案。”(吴滔:《红线本可迁就:〈英国公共档案馆档案〉所见清末汕头的地产争端》)

外马路德国领事馆

引文表明,1888年以前汕头同济善堂就已存在,地址在德国领事馆(今外马路149号汕头市文化馆)附近。1900年春丘逢甲撰写的汕头同文学堂《禀稿》称:学堂“权就汕头同济善堂开办”。由此可知,同济善堂的最初地址在今外马路129号。善堂负责人林仔肩于1899年利用善堂前座东西斋创办汕头岭东同文学堂,1901年丘逢甲出任监督(校长)。

同文学堂旧址

1914年《存心善堂成立及各处义冢碑》记载:存心善堂成立之初,“先借同济外局暂为设坛之地,后因同济外局另有要用,故又移驻于华佗仙师庙内。”据香港中文大学钟佳华研究,“同济外局”指外马路129号,所谓“另有要用”,就是用来创办同文学堂。(钟佳华:《党怵众咋的日子:同文学堂风潮与丘逢甲的前途》,《客家研究辑刊》2002年第1期)

宣统元年(1909)六月廿八日《岭东日报》刊登《同济善堂董事暨司理同人公启》,据钟佳华引述,先由“方军门恫癏在抱,捐资始创于盐埕头”,其后“经善人吴创志等鼓舞劝捐,竭诚维持。因盐埕头地方辽远,乃契买镇邦街之现局住处。”这份公启完美地解决了诸多疑点:同济善堂最初由方耀捐资创办于“盐埕头”,汕头在开埠前乃是小江盐场的分场,外马路中段原是晒盐场;1895年,吴创志认为此地距离汕头埠(老市)过于“辽远”,于是在“漳潮会馆东”购买新址,此即同济“内局”。

同济善堂最初的名字叫做“同济医局”,简称“同济局”,有时也叫“同济善堂”“同济医院”。1883年5月28日香港《循环日报》报道:“……去岁经方镇军偕省垣绅士捐赀制造膏药,延医到汕头设局赠医……汕头医局创自方镇军……”方耀这时已高升广东水师提督,尊称也从“方军门”改为“方镇军”,“去岁”即1882年。1941年,汕头市社会局编制的《汕头市慈善团体一览表》记载,同济善堂成立于“光绪八年”即1882年。(《社会季刊》1942年第一期)至此,我们可以完全确定,同济善堂由方耀创办于1882年,最初地点在“盐埕头”即今外马路129号。

汕头青年学者许壁锋,经多年查阅文献、地图以及“田野”调查,确认今小公园安平路内“安锡巷”原名为“同济局巷”,1950年代因附近有“打锡巷”而改现名。(许壁锋:《同济局巷百年沧桑》上、下篇,载《汕头特区晚报》2017年11月22日、29日)经查对老地图及实地勘察,可知“漳潮会馆东”的位置,即今“安锡巷”无疑。“同济局巷”后来也叫“同济善堂巷”,见1930年代汕头地图。

1930年代汕头地图

同济局巷东西走向,长度不到百米,北面编单号门牌,南面为双号。据1933年《汕头指南》,当时同济局巷门牌编号为1-10号。澄海巨商高学能,清末曾买下同济局巷一座住宅,楼高三层,后归其子汕头总商会会长高绳之使用。高绳之以商界领袖身份,辛亥革命后曾出任汕头民政长。民国初年,高绳之胞弟高伯雨从香港回汕头,就住在此处。1928年起,高绳之长子高伯昂长居于此,门牌为同济局巷4号,数年后改为6号。(高伯雨:《听雨楼随笔》第三册第27页)。

同济善堂巷即今安锡巷

方耀其人

欧洲商业城市都有自己的保护神,雅典的保护神就是雅典娜,汕头的保护神则是天后(妈祖)。妈祖信仰起源于宋代,曾遍及中国沿海各地,老妈宫(天后宫)为汕头城市的精神所寄,老妈宫戏台建筑得美轮美奂,为的是演戏酬神。

汕头老妈宫戏台

晚清潮州总兵方耀则是汕头的“保护人”。方耀通过清乡重建城乡秩序,疏浚韩江减少水患,使这个口岸城市保持持续繁荣。晚清时期,汕头曾经很接近欧洲的自治城市。1865年,方耀领导汕头商人创建六邑会馆(万年丰会馆),负责维持汕头的商业秩序与社会秩序,同济善堂属于城市自治的组成部分。方耀去世后,商人自治传统仍然延续,辛亥革命后逐步走向终结。

1891年方耀去世,海关税务司辛盛(C.L. Simpson)在潮海关十年报告中,浓墨重彩地为方耀唱赞歌:

在出身于广东或在广东任过职的许多有名望的官员中,没有一个像方耀将军一样为汕头的繁荣做了那么多事情。……1870年,他受命恢复汕头周围地区的秩序。……直至许多村落被摧毁,数以千计的人丧生,才恢复一点象样的秩序。……时间似乎证明了他的政策有道理。因为从那以后,到处一片平静,人民感到了安全,能够将注意力转移到耕种土地,从事和平生产上来。一度荒废的田地重新耕作,荒山变成了梯田。甚至无数河滨泥地经过围垦、排干,使之生长出丰富的作物。……他还发起为全地区建立几百所免费教育学校的计划。由于他办了这些造福本地的事情,他荣获穿着“黄衣”(按:黄马褂)的奖赏。1871年,潮州洪水泛滥,他集资加建河堤,使用外国机械疏浚河道,并且为今后的保养工作建立了基金。随后十年,他仍然留在此地。在保证了内部和平之后,他的注意力转移到海防工事上……(《潮海关史料汇编》第27-28页)

方耀在汕头留下了许多“遗产”,崎碌炮台为其中之一。1874年,方耀主持疏浚厦岭海、开凿回澜新溪,大大减少了水患,为汕头发展提供了有力保障。汕头新马路“红砖楼”,即是善堂所属同济医院,1926年为中华全国总工会汕头罢工委员会本部。同济善堂先后在汕头各处办理慈善、教育事业,与这个城市1882-1926年间的许多大事相始终。

新马路同济医院即“红砖楼”

方耀(1834-1891),广东潮州普宁人,字照轩。他从青年时代即投身其父组织的乡团,后发展为勇营,协助清廷平定天地会起义,以“军功”累迁至副将。1864年,太平天国汪海洋、李世贤率军南下闽粤赣边,方耀受命带队防堵,积功升至南韶连镇总兵,1868年署潮州镇总兵,1877年调署广东陆路提督,1879年回任潮州总兵,1883年署广东水师提督,两年后实授,为正一品武官。

方耀官服像

明清实行严格的“回避本籍”制度,官员不得在本省任官(教职及武官例外),高级武官可任职本省但回避本府,也即方耀作为潮州人本来不能出任潮州总兵。当时潮州“盗匪遍地”、械斗不断的治安状况,让满洲权贵、两广总督瑞麟十分头痛,被迫破例,借重方耀实行“清乡”。

方耀在潮汕清乡,敢下狠手,短期内被他惩处的“著匪”达三千余名。被方耀所杀的人,既有真正的匪徒、黑社会分子,也有一些是地方绅商、豪强。与此同时,他也以维持治安、疏浚河道的名义将一些豪强的资产充公。(陈彩玲:《方耀、方营与晚清广东沿海地方社会》)

他没收了林乾泰等家族在汕头埠北面的塭地,分别拨给他所创办的潮州金山书院与同济善堂,形成金山地(中山公园)与同济地(乌桥岛)。方耀死后,商人在六邑会馆一侧建“享祠”以纪念之,1904年两广总督岑春煊严令清理地产,“享祠”迁到同济地,今乌桥岛上的“享祠”地名即来源于此。(王琳乾:《创建汕头六邑会馆的风波》,《如今风物冠南方》第153-154页)据当时报纸报道,1903年已有同济桥存在。(1903年6月2日《岭东日报》)同济桥跨回澜新溪,连接同济地与汕头埠,最初为木桥,曾经漆成黑色,本地人叫做“乌桥”,1921年同济善堂出资改建成钢筋混凝土桥。“乌桥”俗名迅速普及,后来干脆把同济地叫做“乌桥岛”。

同济地与金山地

1887年10月27日,上海《申报》描述方耀上京陛见,由汕头出发时万商叩送的盛况,俨然汕头“国王”:

方照轩军门将入都陛见,……路经经汕头时,潮州全属绅商士庶悉皆立迓江干,排班鹄企,汕埠众行商沐恩受惠、食德饮和盖已久矣,见军门节銊之式临,无不胪欢踊跃,各处街衢悬灯结彩,辉煌达旦,群以恭贺军门之北上。军门登“富顺”轮船时,绅商耆老衣冠叩送者千有余人,其便服者约计万数,爆竹之声远近喧闻,水陆连绵不辍,一时观者有如云屯雾沛,热闹异常,自开埠以来未有如此之盛者也,军门恩德感人已可概见。

城市自治与善堂盛衰

晚清时期,汕头是国家权力最为薄弱的条约口岸。在十多个主要口岸中,广州、天津、福州、南京为总督驻地(正二品),汉口则与湖广总督所驻的武昌一水之隔;上海、厦门、宁波等为道台驻地(正四品);营口、台湾淡水为同知驻地(从五品)。驻扎汕头的官员只是鮀浦巡检,从九品,比“七品芝麻官”还低三级。从地理上说,澄海知县常驻澄城,潮州知府、惠潮嘉道驻扎潮州,按当时交通条件难以经常到汕头理事。道台虽在汕头设立行署,实际只派一个洋务委员办公,负责对外交涉。

方耀敏锐地看到了汕头的权力真空。他从1865年把汕头华商纳入控制之下,并在此后进一步巩固了权力,通过会馆控制汕头商业。近代汕头最主要的外销商品为潮糖,方耀委派他的师爷方眉峰主管汕头糖商局。同济善堂的创办,方眉峰也有参与。(《方眉峰公永思录》)。方耀去世后,其子方廷玑先后担任汕头洋务委员、商务分会董事,代表方家在汕头的利益。

万年丰会馆还担负着市政道路建设、维持治安的任务,俨然自治市政府。1905年,汕头埠拟开办巡警,其经费与章程,均在会馆“会议一切事宜。”(1905年1月5日《岭东日报》)同济善堂类似“民政局”,从事社会保障与救济,也置诸会馆管理之下,由会馆48行行商每年选举24人作为“值月”,每月2人轮值,并从中公举4人为总理。(1903年4月6日《岭东日报》)

1891年方耀去世,方眉峰年老,善堂的经营渐入消极,到1895年发生鼠疫时,吴创志、林仔肩等绅商负起责任,发动募捐,扩大施医赠药规模,短期内呈现出上升势头。

作为汕头市区第一个善堂,同济善堂拥有大量土地资产,本可大有作为,但除了救治瘟疫水灾、创办同济蒙学堂(后发展为同济中学)与同济医院外,活力不足,到1930年代已淡出人们的视野。与此同时,创立于1899年的存心善堂迅速崛起,成为汕头慈善界代表,并带动潮汕地区城乡更多善堂的涌现,重要的原因是:存心善堂以大峰祖师信仰为核心发展慈善,顺应了清末民国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民间信仰潮流,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善男信女。

1903年9月21日,《岭东日报》刊登“同济善堂告白”称:“同济善堂原系专理地方急公好义等事,不得与僧道往来,并不得接入堂内居住,又不得代出信往外题化。……儒门之人,不晓释道之礼。”这种深闭固拒的态度阻碍了善堂的发展。与之相反,“大峰祖师”系统善堂自19世纪末起,在潮汕地区大肆扩张势力,涌现不少杰出领导人物,在1928年国民政府“破除迷信”运动中,用巧妙的抗争手段争取到国家保护而实现“正统化”。改革开放以后,海外华侨掀起回乡热潮,推动恢复善堂以办理家乡公益,“大峰祖师”系统善堂由此普遍“复活”。地域特色文化的形成与延续,很大程度上依赖杰出人物的主动创造与正确应对。

大峰祖师墓

馀论

汕头是近代客家认同形成最重要的节点之一。1903-04年,汕头同文学堂发生土客冲突事件,林仔肩、丘逢甲因聘用教员问题发生纠纷,最终以丘逢甲辞职宣告结束。同文学堂教习大埔人温丹铭,受此事件极大刺激,数年后又被黄节《广东乡土历史教科书》所激怒,遂撰写系列文章推动客家认同,依托汕头《岭东日报》这个媒体平台广泛传播,及后再经罗香林等学者文人的努力,把“客家”这个原来局限于广东的概念,推广到广西、江西、福建、台湾甚至四川。

客家学者温丹铭

汕头外马路129号,为同济善堂、存心善堂、同文学堂这三个机构共同的诞生地;1926年第二次东征胜利后,周恩来在此处召集东江各属行政会议,专家认为这次会议“具有人民代表大会性质”,属于重要的政治制度创新。因此,这个旧址具有四重历史意义。

笔者认为,文物界应摆脱“贵古贱近”心态,打破“中心-边陲”偏见,对近代历史事件发生地、重要机构创始地的价值加以重新评估。我们今日生活、制度、观念的很多方面直接继承自近代而非古代,许多观念、信仰与制度其实源自“边陲”地区。历史学、文物研究的重心应该“下移”,时间上更注重近代,层次上更注重区域与基层社会。

    责任编辑:饶佳荣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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