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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娘子一十九岁

2019-05-21 18:4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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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大赛50强入围稿件

作者 | 尉赵阳 潘蓝希

2019年3月16日晚,香港西九文化区戏曲中心座无虚席。

“不见冤家心不恼,见了冤家怒气生。”舞台上,哀婉徐缓的唱腔中,败退金山的白娘子在断桥重遇许仙,气从心生,忍不住用手指在许仙额上一点,不料许仙的身子往后一倒,一旁的小青手持双剑乘势要刺下,白素贞见状又急忙扑在许仙面前,一手挡住剑锋,一手上前扶他。一瞬间的场景,将小青的怒,白素贞的爱,许仙的懦弱完美交织,赢得场下观众满堂喝彩。

舞台上的“许仙”方汝将,既是演员,也是导演。准确来说,他是新秀版瓯剧《白蛇传》之父。

(一)

方汝将在温州本地人和南方票友圈内,可以说是大名鼎鼎,这主要因为他是瓯剧史上摘得戏剧最高奖“梅花奖”的第一人。《白蛇传·断桥》这出瓯剧经典代表作,正是方汝将当年评选梅花奖的剧目。

2013年的梅花奖决赛是一场折子戏专场。120分钟的表演时间,方汝将做了充分准备,先后奉上了三折戏,《跪池》的巾生、《水牢》的武生、《断桥》的小生,“唱念做打”一应俱全。其中,《跪池》由昆曲名家汪世瑜先生亲授,表情与形态转换丝丝入扣,把聪明油滑、见风使舵的陈季常演得活灵活现;随后的《水牢》开场一个“鹞子翻身”从2.4米的高台一跃而下,稳稳落地,立刻接上一个劈叉,惊艳四座,获得满堂彩。在《断桥》中,他又成了许仙,以儒生扮相唱文戏。观众多被前两折的高难度动作所折服,但对于方汝将本人,文戏的难度丝毫不亚于高台翻身。

在中国文化中,白蛇传说几乎家喻户晓,“断桥”一节尤其凄绝动人。全国绝大多数剧种都有《断桥》这出戏,甚至被周总理誉为“天下第一桥”。方汝将的这出《断桥》起初是他自编自导的独角戏,讲的是许仙金山寺出逃至断桥,听到娘子的呼唤喜上心头,急忙去迎,却被小青怒气冲冲的问罪吓得躲躲闪闪。“我是进是退心不定”——这又喜又怕又悔、想见又不敢见的焦灼情感,是这折戏最大的亮点,也是演员最难把握的地方。在这出折子戏中, 方汝将演绎的许仙胆小怕事、善良软弱,让这一角色成为戏曲界经典之一。而现实中的方汝将浓眉大眼,面容干净清秀,不仅没有许仙的懦弱,还是个有担当的瓯剧演员。

梅花奖作为中国戏曲界的最高荣誉,成功“摘梅”基本意味着演员个人的戏剧生涯达到了顶峰,而方汝将仅仅把这视作一个开始:一个让更多人认识瓯剧的机会。“瓯剧作为一个地方小剧种,能入围梅花奖,太不容易了。”方汝将深知,他的这朵“梅花”,代表着作为地方小剧种的瓯剧首次登上争夺中国戏剧最高奖的大舞台。

戏剧一向被称作“角儿的艺术”,一个“名角”的诞生往往可以拉动整个剧种的火爆,人才梯队衔接有序是戏剧绵延光大的根本保证。此次香港演出,方汝将正有意提携新人。分饰白蛇和青蛇的两位瓯剧年轻演员叶媛媛、郑朝文,扮相优美,表演出色,令中国剧协副主席季国平赞赏不已。演出结束后,香港著名影星汪明荃还特地来到后台与演员交流。

(二)

1991年,14岁的方汝将考入浙江艺术职业学院瓯剧班,这个班级当时由瓯剧团和省艺校联合创办,在1960年后首次以订单模式培养六年制瓯剧学员,时人称为“瓯大班”,招收了30多名学员。

“我与瓯剧的结缘可能是命中注定的,我就是为舞台而生的。”早在幼儿园时期,方汝将就爱唱爱跳,其他小朋友表演节目都会害羞不敢去,只有他兴奋得不得了。因为“爱现”,表演成了他的理想。虽是温州平阳人,但考入瓯剧班前,方汝将根本不知道瓯剧是什么,“以为就是在舞台上唱歌跳舞,我太想上舞台了。”

15岁,方汝将偶然看到瓯剧班的招生简章,他想都没想就决定报考,却遭到父亲坚决反对。方汝将的父亲是位建筑工程师,一心想子承父业,总觉得戏剧是女儿家干的事情。听说儿子要去唱戏,他撂下狠话:“就算考上了,也不会让你去!”而母亲却是位戏迷,母子背着父亲到杭州参加了考试。方汝将还清楚地记得这场考试:自己没有唱戏,而是演了一段小品,唱了一首歌,还自我感觉很好。“我心里想,要是不录取我,肯定是他们的损失。”不出所料,他考了第一名。父亲虽不同意,但觉得他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跑回家,也就默许了。这位当年没能阻挡儿子学戏的父亲,如今也成了他的戏迷。

从考入瓯剧班的第一天起,方汝将与同学们就注定“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每天早上五点多起床,早上练基本功下午学习文化课,即使是冬天,也要在坚硬的水泥地练功。学校设在温州杨府山,这群14岁的孩子们在这里生活,少有“出山”的机会。当时的温州,瓯剧已远远不如建国初期时流行,然而在瓯二班里,方汝将仍结识了一群热爱瓯剧的兄弟姐妹。他先天嗓音好,长相清秀,文武基本功过硬。从面试开始,老师就让他往小生方面发展。在学校的生活很苦,他练了三个月就习惯了;戏文难学,他也领悟得特别快。学到第5年,他已经初露锋芒,拿到了全国“梨园杯”戏曲基本功大赛华东片区的二等奖。

练功生活带来的不只有辛苦,也让方汝将年纪轻轻便“身怀绝技”。学生时代,老师要求他们把脚翘起来放到床头枕着睡。一次乘公交时,方汝将不由自主地翘起腿放在前面的公交椅上,旁人都吃了一惊,窃窃私语:“看这个人把脚翘到椅子上,会不会是假肢呢?”方汝将听到后,干脆继续把腿举着,结果,直到下车时,大家还都以为他的腿是假肢。

六年学成后,方汝将、蔡晓秋、薛清等人脱颖而出。那一届的瓯剧班成员正是如今瓯剧艺术研究院的台柱——小生方汝将2002年被任命为温州市瓯剧团副团长,青衣蔡晓秋2014年接过院长的重担,净行毛显造、刀马旦薛青、老生胡涛、武生钱文义等一批优秀演员,撑起了现代瓯剧的舞台。

(三)

 1997年7月,方汝将这届毕业班被分配到温州市瓯剧团。告别练功房的地毯,迎接他们的就是田间地头的农村舞台。背着铺盖上山下乡、风餐露宿,睡水泥地、吃大锅饭,瓯剧团每年100多场的演出基本都在农村,极少有在城市剧场表演的机会。上世纪九十年,改革开放大潮涌入温州,这座滨海小城兴起了“下海热”、“创业热”,而当年风华绝代的温州瓯剧,随着全国戏曲舞台的凋零,成了农村的草台戏班,大多时候专为红白喜事而演。如今的瓯剧团团长蔡晓秋,在那些年甚至不敢说自己是瓯剧演员,偶尔说了,“人家会用很怪异的眼光看着我:‘瓯剧是做什么的?温州还有瓯剧团?’”

接着就是同班同学的陆续离开,36名学员,十年后还留在剧团工作的仅剩6人,他们心里清楚戏曲人才培养的不容易,更清楚自己若离开,将对瓯剧有怎样的影响。然而,面对台下清一色白发苍苍的农村观众,方汝将等人都曾怀疑过自己的坚守:“待这拨观众们都离去了,瓯剧是否连农村的舞台都要失去了?”

温州摄影师大门曾为方汝将拍摄过一副摄影作品:没有观众,没有掌声,方汝将在锈迹斑斑的空旷厂房中挥舞长袖,且歌且舞,清冷而寂寞。“是时间错了吗?美丽与忧愁在这里流淌……”这幅作品被命名为《殇》,反映了世纪转换之际的瓯剧衰落景象。

昆曲名家汪世瑜先生曾感叹:“人才难得,戏曲人才难得,小剧种的人才难之又难!”瓯剧演员培养周期长、成才率低,不仅学习辛苦,收入还比其他文艺工作者低,许多演员不甘清贫,或转投他业,或进入更主流的演艺圈。走还是不走?这是许多瓯剧演员面临的问题。

“方汝将长相不错,血气方刚,表演技术又好,尝试主流艺术,可以更红。”剧作家何琼玮先生说。在越剧界,男子唱越剧很少,方汝将一副天生唱越剧的好嗓音。汪世瑜先生也评价,他若改唱昆曲和越剧都行,也都会出色。早年刚刚崭露头角,很多院团便伸出橄榄枝想请他加盟,其中包括条件更优渥的上海越剧团,但都被他婉言拒绝。事实上,当年的温州炒房如炒菜,方汝将身边的同学、朋友离开剧团后,开公司做老板的不在少数,他熟视无睹。许多人看来实在有些“痴”。方汝将却认定自己是为戏剧舞台而生。人生如戏,舞台之上,人生大悲大喜一幕幕。他放不下恩师,放不下瓯剧,也放不下团里的朝夕相处的兄弟姐妹。

瓯剧注重唱做工并重,讲究文戏武唱、武戏文唱,尤其对小生的要求特别高,温州当地报纸形容“一位优秀的小生比熊猫还稀缺。”方汝将文武兼备,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凝聚了当年学习时无数的汗水和心血。他是个艺术完美主义者,一句台词,一次唱腔,一段表演不顺利,都会让他纠结很久。《双金印·水牢》这出戏,为表现身困水牢的情形,方汝将在家里的卫生间倒上沐浴露,模拟戏中常年积水、青苔滋生、难以行走的水牢,经过无数次滑倒摔伤,终于找到“水中滑步”的感觉,在舞台上传神地演绎出来。每演到这里,总会有观众好奇地站起来,看他脚下是不是真有积水。

“我演戏60年来,见过很多小生,方汝将是难得的全才小生!如此文武全才,中国找不出几个。尤其难得的是他来自小剧种——温州的瓯剧,我希望大家都来保护他。”这是汪世瑜先生的肺腑之言。作为难得的文武全才小生演员,方汝将很快焕发光彩。《杀狗记》、《高机与吴三春》等剧目让他获得大批粉丝和无数的荣誉。2012年,他在戏剧“金桂奖”中获得第一名,顺利拿到“梅花奖”的入场券。

多年舞台上的摔打,方汝将已经积了不少伤病,直到梅花奖决赛前,他的右腿还打着封闭。那折《水牢》是他的封箱演出:他的腿已经不允许他从那个2米4的高台上跳下来了。

(四)

《白蛇传》中有这样一出戏:许仙上门取伞时,小青问许仙“青春多少”,许仙答二十,小青笑说,我家姐姐一千三百五十岁了,吓得许仙一愣,小青急忙改口:“不对不对,是一十九岁了”。这段精彩的“包袱”总能引得台下观众发笑,却也折射了瓯剧的现状:作为南戏鼻祖,成立于清乾隆年间,有300多年历史的她对于当代人,尤其是年轻人来说太古老、太难以接受。而悠久历史却又是瓯剧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特点。作为瓯剧这一代的“名角”和领头人,是固守“南戏开源”的名号成为博物馆里的展品,还是放下身段融入年轻人中?方汝将没有做选择,他两个都要。

事实上,他也无法选择。瓯剧的历史名气极大:承载温州老戏迷上世纪50年代记忆的经典剧目《高机与吴三春》、为毛主席实况电视直播演出过的《东海小哨兵》、被制作成连环画的《仇大姑娘》、东南剧院连演四十天仍场场爆满的《杨门女将》……如果抛弃这些成就瓯剧辉煌历史的曲目,不仅戏迷们不答应,失去特色的瓯剧也难以继续发展下去。

瓯剧院舞台两旁有一副对联,下联是“新腔旧调即此亦古亦通今。”面对刚接手瓯剧团时的不景气,方汝将总是记得电影《梅兰芳》中的那句台词“不怕输,怕丢人”。瓯剧作为古老的历史文化遗产,要想重新焕发生机,就绝对不能固步自封。要创新瓯剧,“好听最重要”,方汝将觉得,瓯剧声腔的怪味往往会显得单薄,要表达出人物的丰富情感,得去借鉴越剧、黄梅戏的声腔。为了“好听”,蔡晓秋和方汝将“偷师”昆曲,分别拜昆曲表演艺术家张洵澎和汪世瑜为师,一学就是七八年。融入昆曲的瓯剧声腔,更贴切地服务于剧情,表达人物情感,节奏鲜明,更符合现代观众的口味。

为了让剧种精致化,他们同时创作新戏、整理传统剧目,重新包装《高机与吴三春》、《西园记》、《橘子红了》等经典作品,以精致典雅的舞台呈现。方汝将的蓝图中,当下的戏曲发展,既需要在综合的表演手法中融入现代元素,还要与城市观众,特别是年轻人拉近距离。

2014年,蔡晓秋担任瓯剧艺术研究院的院长,次年又兼了剧院下属的东南剧场总经理。瓯剧团从那时起开始频繁进校园,在校园舞台上刻意凸显创新效果,甚至会穿插流行歌曲,博得学子们的喝彩。方汝将很赞同京剧名角王佩瑜的看法:不是年轻人不喜欢戏曲,而是戏曲没有机会让他们喜欢上。“只要愿意走进戏院看我们戏的人,他们肯定不会失望的,我可以这么斗胆地推测。”他确实没有猜错,如今的瓯剧在温州市区演出时,台下60%-70%都是年轻面孔。

蔡南正是新秀版《白蛇传》的作曲,他还曾经为新编瓯剧《秀芬》作曲。《秀芬》是部民国戏,要表达现代人的感情,而瓯剧作为老剧种,少有适合这种新戏的唱腔、词格,这就逼着他去创新。“民国戏需要‘洋东西’,所以要将老腔老调的瓯剧六大声腔打碎,再注入时尚元素并重新黏合,始终贯穿瓯剧最典型的声腔。而且这种变化只能在瓯剧原有的音乐里变通,不能引进其他剧种的音乐。”温州越剧演艺中心音乐家吴海哨评价这种地方剧种加入管弦乐器的改编“非常有突破性,听觉效果特别好。”

尽管方汝将、蔡晓秋等人极力保留瓯剧传统,但新编瓯剧还是让老观众觉得变了调。瓯剧吧有一个吐槽帖,名为“现在的瓯剧哪里还是乱弹调”,楼主抱怨,现在的瓯剧在外地人听起来还好,本地人听起来简直要蒙住耳朵。“改改改,本来的调子都改没了,要是去农村演出说自己是瓯剧团,估计没老大爷、老奶奶去听!”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方汝将索性让瓯剧两极化:土就土到底,洋就洋到家——在农村演出时还演和几十年前一样的老剧目,唱老曲调,创新瓯剧只在城市和校园演出。

除曲调外,方汝将的新编瓯剧强调表演的细腻复杂,这与老一辈观众“看戏就是看热闹”、“动作越夸张、声音越大越好看”的习惯截然相反。在情感演绎上更接近话剧的新编瓯剧,在大城市倍受欢迎,温州本地老观众们却并不买账。在方汝将看来,温州观众不愿走进瓯剧院看戏,不尽然是新编瓯剧不对他们胃口。二十年前,温州的瓯剧表演以下乡义务演出为主,许多农村的老票友已经养成免费看戏的习惯,用方汝将的话来说,就是“看戏还需要掏钱?”

在以农村观众为主的温州,这样的观众心态下,瓯剧院显然很难单靠卖票赚钱。近年来,方汝将等人花了不少心思培育温州本地瓯剧市场,让观众愿意花钱看戏。今年春节期间,瓯剧院打出了“过年了,带爸妈来看一场戏吧!”的宣传语,票价定得也很惠民,多是160、80、40元不等,吸引了许多温州市民买票。但在方汝将眼中,这样的定价根本不是在赚观众的钱,而是要让观众尊重瓯剧艺术。他总像个把心爱的女儿嫁给穷小子的老父亲一样愤愤不平,“我们花这么多精力,耗时一年多打造的戏,你们花几十块钱就能看一场,艺术真的不是能用钱来衡量的。”

(五)

方汝将这一代的新编瓯剧,一改原先粗狂高昂的唱腔,吸收了昆曲、越剧等剧种唱腔的细腻婉转,还借鉴了话剧的许多表演形式,许多新剧本也更注重刻画人物性格。这样的改编,实则夹带着方汝将的私心,他想要减少瓯剧原先粗俗浮夸的表演形式,更多力图突出演绎戏中人的情感纠葛。

世人常说“戏子无义”,但方汝将的戏剧生涯中始终伴随着他浓烈的个人感情。小时候,戏迷母亲经常带他出入各种戏场。最打动年幼的方汝将的,不是热闹的敲锣打鼓,也不是滑稽搞笑的丑角,而是回转曲折的戏曲情节和深入人心的人物形象。他尤其喜欢人物的情感,常常跟着剧中人物又哭又笑。

19岁那年,方汝将练功过猛,得了腰椎间盘突出。当医生知道他是演员时,直接告诉他:以后估计上不了台了。这时,他的舞台生涯甚至还没真正开始。方汝将回忆当时的心情,“就像被判了死刑。”在母亲的陪伴下,他四处治疗,都不见效。最后找到一个土法:把床尾垫高20厘米,腿上绑沙袋倒吊。这种“牵引”疗法,一般人吊半个小时,头部就会因充血而头晕。为了快点好起来,他经常倒吊一整晚,第二天起床头痛欲裂。这期间,为打发寂寞,方汝将每天猛听各种戏剧的文戏唱段,静心听戏让他深入体会文戏唱词的悲欢,竟意外地悟出文戏的三味,唱功也随之突飞猛进,可以激昂奔放,也可以柔和婉转。

那一个月用刑般的治疗,让方汝将一度失去学戏的决心,是他的母亲坚持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治好。“那时候,我母亲常说‘人要有心气儿。’”这样倒吊了一个多月,他的腰突然好转,虽然此后的表演仍受影响,但他终究可以重返舞台。然而,这之后不久,母亲便永远离开了他。成名后,方汝将在舞台上度过了自己的十多个生日。他刚上幼儿园的孩子每天回家都想见到爸爸,但作为主力演员的他必须随团演出,城乡之间来回走是他的家常便饭。“演员不能有太多的牵挂,但我太容易牵挂,我欠孩子妻子太多了。”

也许正是“人生不幸诗家性”,母亲的离世、对家人的歉疚、命运的波折让方汝将对人生悲欢有了更深的感悟。自导自演《断桥》时,方汝将曾查阅过其他戏剧对《白蛇传》的改编。这桩传奇中,雷峰塔起先只是法海令人搬砖运石所砌,后来,许仙化缘,砌成七层宝塔,将白素贞永镇塔底。不过是爱一个人,却要被他亲自修理。方汝将感叹,曾对他百依百顺,温柔体贴,一心做他贤淑的妻,在其他版本里,甚至怀了身孕,白素贞的付出是勇往直前的,“便为他冒犯天条又如何?”

为了写好《断桥》这一段故事,方汝将反复将自己代入角色,揣摩白娘子与许仙各自的情感和爱情观,甚至尝试为每个角色作小传。他琢磨白素贞:死在心爱男人的手里,现出原形时,她兀自昂头看着许仙——那该是什么样的眼神呢?他琢磨自己饰演的许仙:犹豫,惊慌,防范,最后终于要躲避了。也许并不能一味指责许仙,换作任何男人,都不能明知是妖,仍恩爱如常。像是《聊斋》里那些书生与妖,相爱一场,但从来就没有结局,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只可视作午夜艳遇,天亮说分手。

《断桥》成功演出后,方汝将曾在博客上题诗一首《心中的断桥》:“桥断水不断,水断缘不断,缘断情不断,情断梦不断。”他还意犹未尽的写下一段话:“妖不知道,想得到一个男人的真心,是多么困难,纵然给了他全世界,他还是会嫌你出身不好。那一日,在断桥,白素贞选错了人,或者说,错的是她自己,她没有妖的决绝,竟有人的痴缠。”

(六)

新编瓯剧渐渐扩散向大城市和国外,越来越多的观众开始关注起这个剧种。但方汝将始终有清醒的认识:瓯剧是温州的戏,没有谁会比温州人更喜欢瓯剧。只有本地观众喜欢,瓯剧才有可能繁荣下去。“当然,也不能坐井观天,要多向越剧、京剧等大戏种学习。越剧的茅威涛老师是我们的榜样。”然而,方汝将在外地演出,特别是在上海、北京、杭州等大城市,喜欢他的观众却比在温州要多得多。

温州流行乐团团长何畏2014年随团下乡演出时,受到过很多观众的投诉,因为他的低音提琴高又宽,乐池又设在台前,挡住了台口字幕。何畏才恍然大悟:原来观众听不懂唱腔,看自己家乡的瓯剧也必须看字幕,就像看原版美国片一样。“瓯剧毕竟姓瓯,是我们温州的特有文化产物,温州人如果听不懂,那太遗憾了。”

方汝将等人这些年“折腾”瓯剧,离不开许多的温州音乐人对家乡戏曲事业的满腔热情。新编现代瓯剧《秀芬》在编排中,作曲蔡南正的创作时间只有20多天,这期间他一直在酒店里埋头工作。乐师徐俊雅一人要弹三个乐器——两台古筝、一把三弦。从抄分谱开始,她就有翻倍的工作量:筝的配器是线谱,她要翻成简谱;筝5个调、三弦5个调,她要调音、换琴、戴卸指甲,还要记清楚哪里该弹哪台琴。吴海哨本已是位成功商人,受到邀请后果断加入乐队打义工。“蔡晓秋院长说还需要一把二胡帮衬,我作为温州本土戏曲人,自然是义不容辞。”已退休的温州市民乐团团长谢益新,之前以演奏歌舞音乐为主,与戏曲音乐的特点完全不同,但一接到蔡晓秋院长的“英雄帖”,他立刻赶来并肩作战,同时担任第一笛子和第三场演出的主奏。“温州人关心自己的戏曲品牌,过来帮忙是天经地义的。”

小鹿轻聆文创公司的总经理江天蔚,在方汝将找上门来谈合作,开发瓯剧自己的文创用品时,出于对家乡文化的支持一口答应。然而,由于那时的瓯剧还没有形成自己的影响力,公司一直处于亏损状态,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她自己倒贴钱。谈及这件事,公司职员小林讲了一个故事:曾经有一位年迈的非遗传承人表示,“我不会把这门手艺传下去,它已经不适应这个时代了,与其勉强支撑,不如就在我这里断代。”每当他们产生怀疑、想要放弃,就会想起这个故事,想到老人的这句话。

尽管看到越来越多的年轻面孔出现在瓯剧的台上与台下,方汝将仍不敢确定,在未来,改编瓯剧能否被这个时代所容纳?自己所做的努力是否有意义?每当想到这些,他总是又欣慰,又忧虑。

(七)

2007年,时任温州市政协委员的方汝将在提案上呼吁保护瓯剧。在政府的支持和批准下,瓯剧班于次年再次招生。和17年前的“瓯大班”不同,“瓯二班”的28名学员毕业后,继续进入温大成教学院深造,成为温州有史以来第一批自己培养的戏曲表演大专生。“瓯二班”从入学到毕业几乎在媒体的聚光灯下,每当他们有新的演出或动态,相关新闻就会立刻出现在温州本地的报纸、电视台和网站上。

电音与二胡急急促促交叠,光影特效模拟电闪雷鸣,舞台上身着轻纱材质戏服的白娘子痛苦挣扎后闪入屏风,蛇影在屏风上闪现……瓯二班学员演绎的新秀版《白蛇传》像是一场话剧或是电影。方汝将是这版《白蛇传》的导演和总策划,按他的想法,这是江南水色版的《白蛇传》:舞台背景上用写意的荷花体现“荷塘月色”,灯光也是偏暖色,还原江南水色。演员服装都用两三层的水袖纱和飘带,轻歌曼舞,仙气飘飘。作为毕业演出,这场表演之后,这群平均年龄20多岁的演员就要正式开始自己的戏剧生涯。

吴鑫在青春版《白蛇传》中饰演“新许仙”。作为方汝将的首席弟子,这个95后喜欢逛贴吧,刷微博、抖音。在瓯剧吧上,只要有方汝将有关演出的照片或对方老板的赞赏,他总要在下面跟一句“这是我师父,是不是很帅!”他本人已经是这个贴吧的高级会员,在他记录自己日常生活与训练的帖子“我的瓯剧生涯”下,也有不少人赞他“真是清秀又帅气”。

瓯二班的小学员们还曾在网络上开办主题论坛“瓯风墨影”作为推销瓯剧的窗口,为展现瓯剧的历史、发展、名家、演出动态、网络评论搭建平台,使更多人更方便地了解瓯剧。除了徒弟们的宣传,方汝将本人的“接地气” 也让他的粉丝团日益扩大,他常用QQ群和微信群与戏迷互动交流,听取他们的想法建议。他在温州专场演出,不少戏迷专程从上海、贵州、福建等地赶来捧场。

相比于已经“火出戏剧圈外”,活跃在综艺节目上的越剧名家茅威涛,京剧名家王佩瑜,方汝将更想在幕后探索,往导演的方向走。“一方面,学习当导演,可以对戏有更整体的把握,对提升自己的表演有帮助。另一方面,我的一批学生马上就要毕业了,中间有些好苗子,我要为他们腾出舞台。”

搭档过许多个白娘子,方汝将早已不是那个二十岁的许仙了。对他来说,永远有一十九岁的白娘子,但只有瓯剧才是他真正深爱的“白娘子”。许仙明白在白娘子千年的修行中,自己只是她人生中的一段情缘。方汝将又何尝不知,以有限的人生追求无限的艺术本就是奢求,戏曲事业是寂寞的艺术,选择戏剧,就是选择寂寞。尽管如此,他的志向就是与寂寞相守。“你方演罢我登场,粉墨人生意可堪。时迁境移知音稀,痴魂一瓣振瓯声。”从瓯二班毕业后,这句自作诗一直是他的QQ签名。

参考文献:

[1]李一赓.瓯剧《橘子红了》,吹来清新淡雅的江南风情[J].中国戏剧,2018(02):28-29.

[2]朱为总. 传承创新:再创瓯剧新辉煌[N]. 中国文化报,2018-02-08(004).

[3]王馗. 走进新时代的现代瓯剧艺术[N]. 中国文化报,2018-02-08(004).

[4]王丽芳.那年那秋  斯戏斯人  访瓯剧表演艺术家蔡晓秋[J].上海戏剧,2017(08):20-22.

[5]李璐.瓯剧  温州代有咏花人[J].今日浙江,2015(19):60-61.

[6]浦晗. “温州南戏新编系列工程”研究[D].温州大学,2015.[8]方汝将.与瓯剧结缘  共舞台为伴[J].中国戏剧,2013(03):8-11.

[9]傅谨.我们如何失去了瓯剧[J].读书,2004(09):61-67.

[10]许继峰.温州:风景独好的瓯剧[J].中国电视戏曲,1995(03):22.

[11]沈沉.温州瓯剧今昔谈[J].中国戏剧,1992(10):3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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