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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聪︱《佞宋词痕》出版的前前后后

刘聪
2019-06-20 10:14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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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翻开1954年出版的《佞宋词痕》,我们依然会为它的制作精美而赞叹不已。宋锦花纹的封面、双丝线的装订、蜜色上等的毛边纸、隽雅入古的小楷手书……似乎,梅景书屋承平旧日中的流风余韵,都呈现在了一本古色古香的线装书里。

1954年出版之《佞宋词痕》

当时,吴湖帆委托万叶书店的钱君匋负责《佞宋词痕》的出版事宜,吴氏嘱其不惜工本,务必要手书精印。而钱君匋也真尽心竭力,最终果然没有辜负友人的重托。据说,“印一诗集而如此求精、求善、求美,作为出版家的钱君匋,尚是头一回遇见”。(见程天良《吴湖帆精印“词痕”谢知音》)

为什么吴湖帆会对此书如此看重?至少,有一个原因不能忽视。那就是《佞宋词痕》卷五及外编中的大量作品,背后都隐藏着吴湖帆和周鍊霞的恋爱故事,而在词集出版之际,吴、周二人又正处于热恋之中。因此,精印词集,酬报佳人,也无疑是对吴、周恋情最好的纪念。

作为“填词侣”,吴湖帆和周鍊霞除相互唱酬外,其实一直都在为《佞宋词痕》的出版共同做准备。1953年新秋,周鍊霞替吴湖帆抄录了《佞宋词痕》外编《和小山词》,并代和了其中的部分词作。之后,在词集的出版过程中,周鍊霞也始终是一个重要的参与者。可以说,将记录二人爱情故事的《佞宋词痕》出版成书,正是吴湖帆和周鍊霞在热恋初期的一个共同心愿。

检香港《大公报》1954年3月31日,刊有“吉用龙”《吴湖帆词兴不浅》一文。文中记载,不久前的某一晚,在上海国际饭店的丰泽楼上,觥筹交错,笑语不绝。这一次是吴湖帆和周鍊霞联合发柬,邀请沪上十位词家,来为他们的词集题辞作跋。据说筵席之上,宾主尽欢,气氛十分融洽。同年6月7日,香港《大公报》又刊“吉用龙”《吴湖帆词心画趣》一文。文中详细介绍了新近出版的《佞宋词痕》,并对这部词集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按“吉用龙”的两篇文章皆见潘伯鹰之《小沧桑记》(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年版),故知“吉用龙”正是潘伯鹰的笔名。至于第一篇文章中参与宴会的十位词家,虽未点出姓名,但翻检1954年影印出版的《佞宋词痕》,不难发现,瞿宣颖、向迪琮、杨天骥、孙成、文怀沙、龙元亮、潘承弼、孙祖勃、冒效鲁九人曾为词集题词作跋,而且落款时间都在“癸巳冬日”至“甲午正月”间,这恰恰是该文刊发的“不久前”。

据此,我们不仅能大体还原出当日丰泽楼上宾主人员的名单,同时还可以了解到,《佞宋词痕》牌记上虽云“吴氏梅景书屋癸巳年印”,但其实直到甲午年初,《佞宋词痕》仍未出版。当时,吴、周二人邀请瞿宣颖等题词作跋,实际正是词集出版前的煞尾工作。而到第二篇文章刊发时,《佞宋词痕》出版未久,以此推算,词集的真正出版时间大约是在1954年的4、5月间。

在丰泽楼的夜宴上,受邀题词作跋的诸位词家,大多与吴湖帆关系匪浅,而且赴宴又是在吴湖帆和周鍊霞的共同邀请下。那么,作为《佞宋词痕》的最初读者,他们有没有发现书中隐藏着吴、周二人的爱情故事呢?

不妨先看看杨天骥所题的《徵招》:

承平旧日人年少,重来鬓丝俱老。双管写生绡,剩兰闺残稿。绮怀慵未扫。拚付与、丹青歌啸。淮海屯田,蘋洲竹屋,略同襟抱。  梅萼伴闲庭,寒香里、便有箫鸾仙调。金缕逗微波,况螺鬟清妙。芝芙怜梦杳。却赢得、知音玉貌。冶春近、斗翠筹红,悔相逢不早。

看来,杨天骥早读懂了《佞宋词痕》背后所隐藏的吴、周故事。他虽叹吴、周“相逢不早”,却仍感二人“知音”难得。词中,用“螺鬟”点出周氏之号。而“金缕逗微波”,自是指“摩诃池”约会后吴、周二人唱和《金缕曲》的韵事。(见拙作《吴湖帆和周鍊霞的三场约会》)

对此,吴湖帆也答和了一首《徵招》,词云:“检金奁初稿……待相约、绿窗吟啸……省多少、刻骨缠绵,奈艳阳非早。”这也是坦承检点稿中之词,多是与周鍊霞“相约绿窗吟啸”之作。而这些词中更不知藏有多少“刻骨缠绵”,只可惜人过中年,才彼此相恋,的确是“艳阳非早”了。

我们再读读梅景书屋门人孙祖勃所题的《踏莎行》:

镂月裁云,雕章摛藻。画楼清梦凭多少。蜀笺细写翠螺新,小山乐府东山调。    帘幕遮花,池塘生草。分茶斗韵情难了。尊前一曲按红牙,相将万古闲愁扫。

词中“画楼清梦”,当是猜出了《佞宋词痕》中“清梦”的特殊含义。(见拙作《几番清梦缠绵》)之后,同样用“翠螺”点出周氏之号。而“小山乐府”,自然是指由周鍊霞抄录并代和部分作品的《和小山词》。这三句,句句不离周鍊霞,说明孙祖勃对吴、周二人的关系也是了然于胸。

还可以再看看外编《和小山词》前,龙榆生所题的《鹧鸪天》:

梦向瑶台酒一钟。春回双颊见微红。小蘋归后生明月,仙掌行来怯晓风。 知相忆,定重逢。口脂深印两心同。临川公子悲凉意,尽在红牙按拍中。

龙氏词中“口脂深印两心同”,显然也是用周鍊霞“但使两心相印”的名句。我们知道,外编《和小山词》正是吴、周二人的通力合作,那么这里所说的“两心同”,自然是指作为“填词侣”的吴湖帆和周鍊霞了。

吴湖帆致龙榆生函

我们发现,杨天骥、孙祖勃、龙榆生等,尽管都看出了吴、周二人的亲密关系,但他们的题词因为要印在公开出版的词集上,所以始终不能说得太过直白。不过,朋友间私下的通信就不一样了。比如潘伯鹰,在收到《佞宋词痕》后,除用笔名“吉用龙”向香港《大公报》投稿外,他还专门给吴湖帆写去一札(见西泠印社2018年春拍),以示感谢:

倩庵先生左右:刘定老转下惠赐大集《佞宋词痕》,多谢多谢!一时枕上已尽读矣。诸名家评语已传其妙。弟意卷五及外编似多属闲情之作,何妨仿宋贤词话之例,由公自撰笔记叙其本事,以为他年佳话耶?如《小山词》,至今惟有叔原自记一篇及山谷跋略知梗概,使人恨其本事不全,故不能无望于执事及早为之也。如意一时不便发刊,不妨存俟他日。谢安陶写,无损其人之功业。况吾侪元不预人家国耶。且一时闲事,在当时或不免有不知者之风言风语,年久则不足为累。竹垞宁不食两庑特豚,而不删《风怀二百韵》。至今竹垞如江河行地,而当时訾厉之头巾诸老,皆不能举其名矣。鄙意如此,高明以为何也?专此布谢,敬问著安不一。伯鹰再拜,四月九日。

通读此信,我们看出:一、刘定之转来的《佞宋词痕》,潘伯鹰于枕上一时尽读,落款时间是“四月九日”,虽不知是新历旧历,但总归是词集出版后不久,这与我们之前考定词集出版在4、5月间基本吻合。二、潘伯鹰已看出《佞宋词痕》的卷五及外编“多属闲情之作”,这无疑也证实了笔者之前的推断。(笔者曾在《〈佞宋词痕〉中的一段吴湖帆、周鍊霞往事》中推断,词集卷五中的作品都是因周鍊霞而作。)只不过,潘伯鹰尚不能完全读懂词作背后的故事,因此才恨其“本事不全”。三、对词中所涉之“闲情”,潘伯鹰不光认为“不足为累”,反而还建议吴湖帆“自撰笔记叙其本事”,之后又以晏叔原、谢太傅、朱竹垞等人为例相勉,对吴湖帆鼓劝不休。在落款后,潘氏仍觉言犹未尽,又书一纸云:

紫宜才情笔墨实多可称,以前才女亦不过如此。即如顾柳诸君,若无当时芝麓、牧斋为之导誉,何能传乎?大氐古董韵事,必须随时制造,否则此事中断,他日有识者将谓吾徒此时竟无能手也。公亦自大顺否?

潘伯鹰以顾横波、柳如是比周鍊霞,建议吴湖帆学龚鼎孳、钱谦益能“为之导誉”,要“制造”“韵事”。而对于潘氏的谆谆之言、殷殷之劝,我们并未看到吴湖帆有付诸行动,真的留下什么笔记文字来记述他和周鍊霞之间的恋爱故事。不过,从潘伯鹰的例子中,我们也不难推想,吴、周二人的亲密关系,必然会随着《佞宋词痕》的出版,而为更多的朋友所知。毕竟,外编《和小山词》全部由周鍊霞替吴湖帆抄录,这已足能彰显二人关系之亲密。而卷五所咏之“闲情”,恐怕也难逃彼时词客诗家们的法眼。窥斑见豹,在当年吴湖帆的朋友圈中,吴、周之韵事必然曾引起过不小的议论。

那么,更多的朋友会发现吴、周二人的亲密关系,这是否有违吴湖帆的本意呢?

笔者发现,在《佞宋词痕》出版后,为该书题词的龙榆生,因未收到赠书而向吴湖帆索要。吴氏在复函(见《字响调圆——龙榆生藏现当代文化名人手札展作品集》)中,曾隐约透露过自己的态度:

榆生足下:拙词之刻本,儿戏而已。外编之作,原与山水着色相同,引人注目罢了。刻成后记得奉兄者,属鍊弟支配,取其近便也。(或因太便反漏?希亮兄转亮。)今悉尚未收到,当即属转上不误,岂有足下处不求正也……

前文曾说,周鍊霞在《佞宋词痕》出版过程中,始终是一个重要的参与者。在出版前,她曾和吴湖帆共同发柬,邀请十位词家来为词集题词作跋。而从这封信札看,在出版后,同样是由周鍊霞负责一部分样书的管理和支配。(笔者所藏的《佞宋词痕》,亦是由周鍊霞签赠给徐曙岑者。)

按周鍊霞住上海巨鹿路383弄1号,龙榆生住巨鹿路393弄5号,居处可谓“近便”,由周氏“支配”其书,自在情理之中,不料却反被遗漏。不过也正因为这次遗漏,我们才有幸读到吴湖帆的这封信札。而对《佞宋词痕》的外编为何要请周鍊霞代为抄录,我们也正好从此札中看到作者所做的一个解释——“外编之作,原与山水着色相同,引人注目罢了”。

周鍊霞四十馀岁小影

我们不妨借此来探寻一下吴湖帆的内心世界:笔者曾考,《佞宋词痕》卷五的隐讳,是吴湖帆怕自己和周鍊霞的恋爱关系为世人所知,大干物议;而《佞宋词痕》外编的设置,却原来是唯恐世人不知自己与周鍊霞的恋情,而有意要“引人注目”。这样的心理看似矛盾,却又十分真实。

我们知道,在吴湖帆内心深处,一直艳羡着赵孟頫、管道昇似的画坛伉俪,以及赵明诚、李清照般的填词眷侣,他对“倡予和汝”的生活一直有着一种深深的眷恋。而在潘静淑去世后,续弦夫人顾抱真却无法满足这样的心理需求。直到周鍊霞的出现,埋在吴湖帆内心深处的“倡予和汝”之情结才得以重新满足。因此,作为“闲情”,他虽然有不得不隐讳的苦衷;但作为“爱情”,他又想“引人注目”,希望与人分享,甚至是博人艳羡。1954年,吴湖帆将《佞宋词痕》付梓并广赠友朋,实际上也是有意将自己和周鍊霞的亲密关系以一种含蓄的方式公之于“朋友圈”中。

既然在词集编排上如此煞费苦心,目的就是为了“引人注目”,那吴湖帆内心当然是希望自己与周鍊霞“倡予和汝”的韵事能为更多的读者所知。从我们今天所掌握的材料看,在当年广赠友朋后,吴湖帆还陆续将《佞宋词痕》赠送给上海市人民图书馆、南京图书馆、江西图书馆……(见北京匡时2014年秋拍各图书馆给吴氏回函)后来,吴湖帆更将此书通过表兄黄炎培转赠给毛泽东。(一说是通过叶恭绰请周恩来转赠给毛泽东。)

可以说,当时的吴湖帆虽年逾花甲,但多年心血之作《佞宋词痕》能够顺利出版,与意中人周鍊霞又正鹣鲽情浓,人生可谓得意之极。只是此时的他,又哪里能料到,三年之后,一场大规模的“反右”运动竟会全面展开,除了阶级出身、平素言行、与张大千等人交往通信外,记录自身爱情故事的《佞宋词痕》,竟然也会成为一项重要罪名,而使他遭罹劫难。

    责任编辑:于淑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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