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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峰谈朴树:没有人能接受他变老了

2019-07-04 18:5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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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为朴树1999年《NewBoy》演出现场,下图为盘尼西林2019年翻唱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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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的路 不再会有痛苦

我们的未来 该有多酷

前几天,一个叫做盘尼西林的乐队,在综艺节目《乐队的夏天》里,对20年前朴树的一首老歌《NewBoy》的翻唱,勾起了不少人的回忆。

“以后的路不再会有痛苦,我们的未来该有多酷”,如今这句歌词听来,有些令人惘然。“当年大家都是小孩,而且觉得2000年要来了,(朴树)那个专辑的名字叫《我去2000年》,大家对那个2000年充满了期待,觉得一切都会变很好,”节目的嘉宾,也同时是帮助朴树录制了第一张专辑的张亚东这样说道,“结果好吧,就是我们都老了。”

那个朝气蓬勃、热烈地奔向2000年的少年朴树,那时却不知道,等待他的并不是甜的像糖一样的生活,反而是充满痛苦的道路。颓废、抑郁、自我认知的混乱等很多没有来得及思考与应对的问题,一股脑地向他袭来。“我觉得人生特苦,”朴树在后来的一档节目中这样形容自己的过去,但他选择了用承担的方式与自己和解,“我觉得我可以去承担那个痛苦,而且我学到很多东西。”

2014年,朴树以一首为电影创作的主题曲的《平凡之路》重回大众视野。就在他决定复出的前一年,《三联生活周刊》的资深主笔王小峰采访了他。曾经害羞的少年,面对媒体依然腼腆,言语中却满含真诚。在2000年后,朴树的生活也许没有如歌词般变得更好,但他逐渐冲破了束缚,终于可以坦然地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了。

朴树:一棵没长大的树

作者:王小峰

(个人公众号:wearthreewatches)

1.不放松,音乐就不是健康的

朴树退学唱歌那一年,正值校园民谣流行,他没有赶上那一波校园民谣热。但是在1999年发行第一张专辑《我去2000年》时,他补上了校园民谣这一课。这张略带一丝忧郁的专辑让他赢得了不少歌迷。2004年的《生如夏花》确立了他“后校园民谣歌手”的地位。随后,朴树渐渐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直到去年(2012),朴树与张悬在上海举办“树与花”演唱会,才正式回归。

过去,朴树很少面对媒体,他不善言语,接受采访时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次北京的“树与花”演唱会,朴树出人意料地开始面对媒体,虽说在表达上和那些八面玲珑的艺人相比还差得很远,但是能看得出他很想真诚地与人交流,想说出内心曾经的苦闷。对一个从上高中就患有抑郁症、甚至需要靠药物来治疗的人来说,能把自己放松下来去面对媒体,已经实属不易,这说明朴树开始勇于面对自我了。

朴树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北大教授。从小他就在一个四周都是围墙的环境里长大,这种“自然环境”成了朴树生活的保护屏障;同时,家庭的呵护又让朴树的生活中多了一道围墙,这让少年的朴树有一种安全感。但是这样的环境也让朴树从来没有意识到长大后要面对、接受一种没有围墙的生活环境以及随时失衡的生活,并且要自己处理诸多的问题和矛盾。

随着他慢慢长大,逐步离开了那些保护他的“围墙”,他才意识到,一切和过去都不一样了。朴树说:“我觉得可能我从小被保护得太好了,我在北大长大,四周都是围墙,流氓进不来。就连从大学退学了,我都没有意识到原来人还要自己出去挣钱,我不知道还有挣钱这一回事。每天在家里特别坦然,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想玩了就出去玩,没烟抽了就抽我哥或哥们的,我就没有那种意识。可能好多东西来得晚。”

过去的生活一切顺利,不用让朴树去想太多。当他辍学去唱歌,也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他很顺利地拿到唱片合约,录制了专辑《我去2000年》。从这张专辑中就能听出来,他还停留在中学生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青春期阶段。人都喜欢怀念失去的青春,因此,当人们听到这张专辑时,不会想到这是一张朴树正处于心理发育阶段的作品,更多的是从中寻找曾经的青春或者是被他浅显的忧郁和伤感打动。当人们在哼唱着“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的时候,朴树刚刚走出“蜜糖好甜”,走进“咖啡真苦”的人生路上。

朴树说:“我觉得,那些年我就没有经历过残酷的事情,稀里糊涂就进公司了。虽然也没什么钱,稀里糊涂就过来了,然后出了第一张唱片,得到很多东西,没有被推到一个很残酷的地方,也没有人说你要是不挣钱你就完蛋了。我一直没有经历过残酷的事情。从分析人格的角度看,我在那种情况下得到很多东西,那人格就会有些变态,不是变态,就是缺失很多东西。这些缺失的东西会在今后的几年慢慢显现出来,我觉得是一件挺可怕的事情。”

心理学家普遍认为,人格是童年时期形成的。童年时期造成的人格缺失,长大后面对复杂的社会环境和情感时就会出现人格障碍。以前,朴树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人格上的问题,他会觉得自己有些问题,但是不知道问题的根源。从他独立面对自己的生活开始,这些问题就慢慢显现出来了。“我可能一直有这种意识,可能在2003年之前或更早,我心里想冲破的东西根本没办法意识到它是什么。我觉得这些年,这些纠结的东西感觉越来越明显。到去年、今年,今年有一个特别大的改变,我觉得我必须要有一个完善的人格。我必须得面对我自己。”

朴树曾经找过医生进行过心理疏导,但是没什么效果,后来医生让他吃抗抑郁的药,仍然没有效果。当他成为一个签约歌手之后,却找不到创作状态。公司老板宋柯能做的就是鼓励朴树,刺激一下他,但是签约了十多年,他也仅仅出了两张专辑。

朴树所说的“想冲破的东西”就是他对自我的认知。自我认知的障碍导致他走出围墙后,面对周遭的一切都无从判断,遇到问题往往以逃避的方式来应对,这让他的生活充满紧张。他说他从小就不放松,甚至面对他喜欢的音乐,他都无法从中找到乐趣。“不放松,音乐就不是健康的,我创作时肯定是放松的,但是我去表达,哪怕我在录音的时候都是一个紧张的状态,包括演出也都是紧张—不自在,就是不愿意上台,更别说乐趣了,想着赶紧唱完赶紧收钱走人。这么多年,没有过音乐的乐趣。”

虽然朴树认为他一切障碍的根源都是因为恐惧,实际上这还是对自我缺乏认知带来的结果。有一次他参加一个活动,主讲人问:“逃跑的反义词是什么?”人们的回答是:“追赶。”朴树说:“原地不动。”人们问他为什么,他说:“追赶也是因为恐惧,都是一回事。我觉得任何负面情绪都是恐惧。”

2.我曾经一度特别怀疑文艺的必要性

人们常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当很多人过了而立之年、慢慢坦然面对一切时,朴树还处在纠结如何认知自我、缺乏安全感的状态中。还有不到一个月,朴树将进入不惑之年,他感慨道:“我觉得我超晚熟。”从心理年龄上讲,朴树刚刚到了而立之年。

朴树面临人生的第一次残酷现实,大概就是差0.5分没有考上北大附中,他回忆说:“我想我从小就不是正常孩子。我小学当了六年班长、中队长,但我偷偷摸摸逃学,谁都不知道。数学奥校两年,我都是逃过来的,谁都不知道。但表面上我是一个乖孩子。中学没考好,差0.5没有考上北大附,然后人一下子就崩溃了。”从此,抑郁症开始伴随着他。

也许是人慢慢到了中年,很多东西把朴树那颗未经风雨的内心折磨得坚硬了,他觉得自己可以坦然放松地面对一切了,接受采访时尽管还有些词不达意,但他不回避了。“我抑郁症是怎么好的呢?不是通过吃药好的,也不是通过心理医生治好的,其实是被痛苦治好的。时间长了,我知道怎么面对它,而且我知道我必须要改变它。我觉得人到了那个量,自然就会愈合了。”

朴树养了一只金毛犬,这种狗性情温顺,但是朴树的这只金毛特别爱跟别的狗打架,它和住在一个小区里的狗都打遍了,见到生人也会变得很凶。后来朴树咨询一个养狗的教练,教练告诉朴树:“这只狗之所以性情暴戾,是因为你从小带它的时候给它的鼓励太少了,所以它做什么都不自信,觉得紧张,紧张的时候才会去攻击别的狗。”朴树说:“后来我见到我爸妈也跟他们说,我们这一代人都是这样教育大的。后来我又养了一只狗,我对它特别好,它到现在一岁了,看上去无忧无虑的,从来不咬人。”

事实上,和很多人比,朴树算是生长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他与父母之间的感情很好。朴树说:“他们有很多爱,对我特别好,但是他们不知道怎么表达出来。对我来说,孩子感觉不到那个爱。我觉得我父母从来没有抱过我,但是我媳妇到现在还跟她爸妈拥抱,这个对我触动特别特别大。我现在每天跟我的狗说话,每天抱着它们,跟它们说好多,无论它们做什么,都说真棒。”

朴树今年跟父母长谈了一次,解开了不少心结,他们也意识到过去对待朴树的方式给他造成的困惑。但是那个时代的人几乎还意识不到与子女之间形成的心理感应关系,很多时候都是靠父母本能的爱去完善孩子的人格,一旦这种本能的爱缺失,就有可能对孩子的成长带来负面影响。

朴树要冲出的那个东西,就是他要回到童年,重新面对一次自我,然后成长。

因为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所在,朴树从2009年开始慢慢找回自己的状态,他开始觉得演出有乐趣了,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演唱会。

朴树说:“2009年以前都在瞎混,那时候整个人都空了,觉得对音乐无能为力,没有东西了,见到玩音乐的人都躲,特可怕。2009年开始,突然又愿意弹琴了,那感觉才回来。”

在朴树看来,做完第二张专辑后,他遇到的问题倒不是创作瓶颈,而是对自我认知的混乱让他一下不知该如何是好,很多他从来没有应对和思考的问题都一股脑地朝他袭来,然后他就不知所措了。他说:“困扰我的是我突然觉得脚下没根了。原来我知道有标准,我觉得是舒服的,后来标准被抽空了,我人就不知道往哪去了。我曾经一度特别怀疑文艺的必要性,比如,如果因为有了生活当中不能做到的事情你才痛苦、你才产生创作音乐的冲动的话,那么你为什么不把精力花在解决你生活的问题上面?文艺这事有没有必要?它究竟是不是一个造作的东西?好多诸如此类的问题困扰我,我陷在这些东西里面好久。”

他举了一个很典型的例子,说明他在音乐创作中的纠结:“我记得从1999年开始,大家在听电子音乐。到了前几年我才明白,电子乐是一种享乐的音乐。我从小到大就没有放松过,我不知道什么叫放松,我就觉得一肚子苦,躲在一个地方弹琴唱歌是种很压抑的状态。我不知道什么是放松,不能跟黑人似的什么都不想,晒着太阳喝啤酒。但是电子音乐就是那样享乐的音乐,包括之后的一切音乐都是享乐的、放松的。我就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困惑,特奇怪。突然到2009年的时候,我又把北京这边的音乐听了一遍,里面还是有打动我的东西。他们音乐里的那种土,心里面的那种拧巴,我都觉得挺打动我,但是只是一时,我还是觉得有更宽的东西。”

对别人来说,音乐究竟是表达痛苦还是表达享乐,都不会去怀疑音乐本身,但在朴树这里就成了一道过不去的坎儿。所以,他想创作,却创作不了。他小时候被呵护得很好,当有一天真的要独立面对世界时,可能很多简单的事情他都处理不好,因为过去是有人帮着他,独立后就没有人告诉他了。跟唱片公司签约出唱片,按照一个商业的规则去完成所有的事情,是一件特别简单的事情,但在朴树这里就是一件特别费劲的事情。

当别的歌手很自然地面对一切商业操作甚至可以自主地去解决创作与商业之间的问题时,朴树却一直理不清这其中的关系。他说:“其实我也不拒绝商业,到现在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但那个时候特别模糊,我只是不太愿意做我不大愿意做的事。可能一直以来没有被别人逼过。比如,我写歌我爱在家写,到录音棚录成成品这个过程我并不喜欢。再比如,我特别爱旋律,爱写旋律,你要我最后把歌词塞在里面,我特别厌倦,一直在抗拒这个事情。再包括去宣传要做很多不愿意做的事情,我觉得在半推半就地做着。”

3.我可以接受做不愿意做的事情,这是生活的一部分

今天朴树在回顾自己拧巴的艺术人生时说:“反正我觉得我现在已经过了这个坎了。我说不清楚,就是觉得不管是做人还是做音乐,我都感觉放松了。我可以接受做不愿意做的事情,我觉得这是生活的一部分,我完全能接受,甚至是失败我都可以接受。比如,有一次有人问我‘希望成功吗’?我说当然希望成功了,而且希望比过去更成功。但是我能确定的是,即使我失败了,我也能非常愉悦地过我的生活。而且,我觉得为了这个成功,我可以做一些我不愿意做的事情,这没有问题。但是,我就觉得还是有些标准在那儿,只是我没有过去那么模糊了。”

在逐步把自己调整到正道上的朴树,开始了新的创作,他终于不再纠结,轻描淡写地说:“我到现在还没有跟公司谈,我现在就是开开心心把歌录出来再说,到时候什么事情都自然而然。”

在朴树最青春的时候,他度过了一段漫长灰暗的日子,他最该出成绩的时候,一切都被他的自我消耗给错过了。他说:“我一直觉得我自我消耗太厉害了。直到有一天,我觉得我耗不起了,我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了。从一进这个行业,尤其是2003年那段时间,我就被灌输了挣钱要赶紧的观念,但是,我又觉得我为什么不能到老一直在做这个?我觉得我刚开始,我刚刚知道音乐是什么。也许我能唱到老,也许我的味道刚刚出来呢。”

至少,朴树在音乐创作上找到了自我。谈到他过去的歌曲,他说:“我过去感情磅礴的根源就是顾影自怜,但是我现在没有那种感情了。即使再出来,这个感情也会让我觉得很可笑,我在生活中能轻轻松松把这个问题处理了,我不会把那个感情用在歌里。”

的确,从未经历过坎坷的朴树,在他的歌词里会把自己打扮成一个饱经沧桑的人,现在他觉得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歌词有些幼稚了,如果他创作中写出了这样的歌词,他会意识到,然后否定掉。“我不是强说愁,是隔山打牛。这是付翀说的,我觉得特别准确。当一个痛苦没有发生、我去幻想那个痛苦的时候,我会有好多招去说这个东西。但是当那个东西真的压到头上了,你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整个人都颓了,更别说写了。”

事实上,当朴树在生活中真的经历和面对那些他幻想的痛苦时,才知道,这远比他想象得更猛烈,让他招架不住。

朴树现在正在经历破壳而出的阶段。“我还觉得我没有完全出来,真的没有完全出来。我相信无论如何我能出来。哪怕我什么也不做,那个壳也会完蛋。”现在朴树不怕演出,开始享受演出了。尽管去年他与戴佩妮的“树与花”演唱会仍让他倍感压力,但这是他第一次享受到演唱会给他带来的快乐,面对即将开始的北京演唱会,朴树已经没有压力了。

现在朴树开始在家里准备他的新专辑,也不抗拒进棚录音了。谈到他还没有一个时间表的新专辑,朴树说:“这张专辑会简单很多。我录第一张专辑时自己什么都不懂,张亚东在那里弄出任何东西我都觉得是在仰望。等到我做第二张的时候,我自己的诉求很清楚了。但是那一段听Lounge听得太多了,可能太要那个舒服的劲儿,太舒服过头了。录的过程中,加法做得太多。最后做缩混,我和张亚东都没在场,减法没有做好。但是这一次,我想得更清楚,就是简单,节奏为首。”

但是一谈到歌词,朴树就头疼:“我特别不愿意写歌词,真不想写原来那样的歌词。我没有必要非得把歌词写得有多好,我就想把我自己真正想说的东西放进去就好了。不过最让我烦的是,我还得把这些字挨个填进去。因为汉语太不适合唱歌了,太颗粒了,每个音都咬得那么死。不过,现在我做不到的事情不会再困扰我了。”采访结束后,朴树把他新录制的歌曲放给我听,新歌能传达出一个信息:这回朴树的音乐是快乐的。

(本文写于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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