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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的一半︱中国是如何失去白掌长臂猿的

范朋飞
2019-07-06 16:0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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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境内生存着6种长臂猿,但它们的数量加起来也不到1500只。这篇调查笔记说的是其中的白掌长臂猿。

它们分布在中国、老挝、缅甸、泰国、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六个国家。因为手、足是白色或者淡白色而被叫做白掌长臂猿,除此外,面部边缘经面颊到下颌有一圈白毛形成的圆环,把脸部勾勒得十分醒目。

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红色名录将白掌长臂猿被列为濒危。但在中国可能已野外灭绝。

2007年,长臂猿保护联盟召集了瑞士苏黎世大学和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的科学家组成了一个科考队,在云南南滚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配合下,对分布于滇西北南滚河自然保护区内的白掌长臂猿进行了一次全面调查。调查范围涵盖了该物种20年前至今曾出现的所有地点。在这个地区,最后一次在野外看到白掌长臂猿是1988年,而最后一次听到野生长臂猿的叫声则在1992年。

经过两个礼拜的实地考察,最后的结果是:生境丧失、森林极度退化以及猎杀等原因,白掌长臂猿已在该地区彻底消失。本文即是调查队员,时任昆明动物研究所博士研究生,现中山大学教授、长臂猿保护组织云山保护创始人范朋飞当时的调查日记节选,从中能窥见中国是如何失去白掌长臂猿的。

“这种损失是十分悲惨的。”一同参与调查的人类学家托马斯·盖思曼(Thomas Geissmann)说,“该灭绝的中国动物群体是一个独特的亚种,即所谓的‘云南白掌长臂猿’ ,还没有在任何其他地方发现过。”盖思曼现在的希望是,它们还可能存活在邻近的缅甸。但直至目前为止,并没有得到证实。

制图:李羿霖

范朋飞认为,中国西南地区山脉密集交通不便,很多地区的生物多样性本底信息极度缺乏,许多潜在长臂猿分布栖息地从未开展过系统调查,部分原始栖息地没有有效的保护。任何一个还没有记录到的长臂猿分布区都具有重要的保护价值。未来,为这些保护区外的重要长臂猿栖息地建立必要的保护措施,是长臂猿种群数量增长的基本保障。

集结南滚河

我关掉了头灯,和来自瑞士苏黎世大学的长臂猿专家盖思曼博士一起静静地坐在一棵大的倒木上。我伸出手指在眼前晃了晃,什么都看不见,这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盖思曼小声地告诉我:范,如果你仔细看地面的落叶,可以看见一些微弱的荧光。等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我认真地看向地面,那些微弱的荧光逐渐清晰,甚至开始跳跃闪烁起来,像极了宫崎骏漫画《幽灵公主》里出现的森林精灵。这是落叶上的微生物发出的荧光,只有在干扰很少光线极暗的情况下才能看见,大师一定亲眼看到过这种绝美的场景。

我和盖思曼小声地交谈,生怕惊扰到森林中可能存在的动物。天慢慢破晓,我逐渐能够看清树木的轮廓,然后又过了十多分钟我能够看清植物叶片的绿色。我拿出记录本,记录下这个时刻。在广泛使用GPS获得某个地点的日出日落时间之前,长臂猿研究人员通常记录能够看清绿色树叶的时间来表示某个地点的黎明。森林里面慢慢热闹起来,各种各样的小鸟在林间穿梭,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但是此刻我对林间的小鸟没有兴趣。我们仔细倾听,希望能听到长臂猿嘹亮悠扬的叫声。随着时间接近中午,希望慢慢破灭。

这是2007年11月瑞士苏黎世大学和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组织的一次联合调查。地点位于云南西南部的南滚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这里曾经是白掌长臂猿和西黑冠长臂猿的分布区。上世纪60年代南滚河两岸1500米海拔以下的沟谷雨林中大约生活着200只白掌长臂猿,而北部的耿马大山则是西黑冠长臂猿的家园。不幸的是,受栖息地丧失和打猎的影响,南滚河保护区内的长臂猿种群数量不断下降,到1990年代,保护区内的长臂猿仅剩2、3群,不足10只。

中国的两位科学家马世来和王应祥根据毛色和长短差异认为云南西南部的白掌长臂猿是一个独特的亚种:白掌长臂猿云南亚种,而云南西南部的孟连、西盟和沧源是这一亚种已知的唯一分布区。到上世纪90年代,南滚河以外的白掌长臂猿种群已经消失无踪,南滚河成为了白掌长臂猿云南亚种最后的避难所。为了调查这一亚种的种群数量,以便采取更加有针对性的保护措施,在长臂猿保护联盟的资助下,苏黎世和昆明动物所联合组织了这次野外考察。我的导师蒋学龙是这次考察的中方负责人。

11月2日中方人员与苏黎世人员到达沧源。这是一个佤族自治县,佤族占全县人口80%以上,主要使用佤语。当天下午,我们参观了保护区一个小小的标本馆,里面陈列着80年代猎杀的虎皮(可能是南滚河最后的一只虎)和半张白掌长臂猿皮。虽然没有手脚和脸部等主要的识别特征,但这张皮的颜色为黄褐色,毛发很长,确实和白掌长臂猿的其它亚种有一定的差异。

11月3日我们对所有参加调查的队员,保护区职工、护林员进行了调查方法的统一培训。保护区的王智胜曾经参与过1988年为期一个月的南滚河长臂猿调查,有丰富的经验,是最了解南滚河白掌长臂猿的人。1992年,他自己在南朗寨、西冷河上游、帕崩山和供给山等地各进行了5天的调查,其中在南朗寨和帕崩山听到了长臂猿叫声。于是我们决定分成两个野外调查小组分别对南朗和帕崩山进行重点调查。

回到最后发现长臂猿的地方

11月4日,调查开始了。

队员吃完午饭徒步上山。刚开始大家有说有笑,快50岁的盖思曼开心的像个孩子,又蹦又跳,不时学一下长臂猿的叫声,把整个队伍都逗笑。遇到一棵藤本植物,他学长臂猿一样荡到藤子上去,结果藤子一松,他一屁股跌在地上,大家都笑了。他爬起来拍拍手说,我就是想让你们开心一点,长臂猿不会有我那么笨拙。

走了五六个小时,天色渐暗,队伍越来越疲乏,但是没有扎营的迹象。盖思曼和队友用德语在讨论什么,然后他用英语告诉我,我们必须到1992年最后发现长臂猿的那个点去扎营。我用普通话转告王德智,他又用佤语和向导们商量路线。我拿出地形图反复比对,然后讨论每一个可能的宿营地。一个简单的问题居然要切换四种语言进行商量,可想而知效率多么低下。讨论的结果是按原计划继续前进,到达1992年最后发现长臂猿的地点宿营。

我们沿着山坡不断爬上爬下,森林里的光线越来越暗。由于背夫没有想到会走夜路,都没有带手电,只能夹杂在有手电和头灯的调查队伍之间前进,天黑后队伍前进速度更慢了。顺着山坡往山上不断前进,水流声越来越小。队伍里面有人提出不能再往山上走了,否则没有水做饭。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再次经过4种语言的讨论,队伍一致同意先去河边做饭。

黑暗的森林里完全看不到道路,大家只能顺着水声往下走。接近河边的时候坡度越来越大,土壤越来越湿滑,有些地方根本没法走路,只能坐到地上滑下去。一群浩浩荡荡20多人终于挤到了狭窄的小河边,水边没有干柴。任凭向导野外生存技能高超,火也生不起来。几个向导只好借了头灯重新爬上山坡在黑暗中找柴去了,留下一群不知所措的人挤在河边吃干粮。好不容易找到了柴,点着了火,支起锅开始做饭。锅不大,一次煮的面条大约够5、6人吃,连续煮了5、6锅才把所有人喂饱,时间到了晚上12点。

吃了饭,收拾好锅碗,我们不能在河边站一夜,总要找个干燥一点的地方睡觉。在黑暗中摸了几小时,连向导都迷路了。先吃完的向导出去探路,找了一圈附近也没有平坦的地方可以宿营,只能爬到山坡上,砍了几棵小树挡在脚下,以防我们睡着了滚到河边。就这样,凌晨2点的时候,我终于在疲惫中睡下了。背夫们没有准备过夜的行李,在火边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在疲惫和兴奋中醒来。8点队伍继续前进寻找新的营地,11点左右我们在两条小河汇合的一个岔河口找到了一个理想的营地。这个地点离水源很近,而且距离最后发现长臂猿的地点不远。

吃完午饭休息了一会,大家分头去到两个不同的山脊寻找合适的听点。听点需要尽量接近山顶的位置,这样才能听到不同山谷的长臂猿叫声。然后通过不同听点对比时间和方位角来判断长臂猿鸣叫点的位置,这就是三点定位法。接下来的5天,我们将会在这些听点进行监听。

泰国岗卡章国家公园,白掌长臂猿 赵超  摄 

森林再没有长臂猿鸣叫

所有长臂猿都具有清晨鸣叫的行为。长臂猿叫声嘹亮,在空旷的地方2公里外都能听到他们。它们通过叫声来防御领域和食物、吸引配偶、强化和配偶之间的关系。为了实现这些目的,长臂猿通常每两天鸣叫一次(不同种群有所差异),正常情况下一群长臂猿连续5天都不叫的概率相当低。在天气晴朗时,如果在一个地点连续监听5天都听不到长臂猿的叫声,那么这个地方就可能已经没有长臂猿了。即使有,种群密度可能已经低到不需要通过鸣叫来防御领域或者吸引配偶。因此,长臂猿调查时我们至少需要在一个地点监听5天。

每天早上,监测队员大约4点半起床,5点左右分组出发,我们必须在6点半天亮前到达选定的听点。为了让所有监测队员都熟悉地形,并了解每个听点的情况,我们实行固定听点人员轮换制,也就是听点不变,但是去这个听点的人每天有所改变。

我每天都会记录听点附近森林的情况以及见到的野生动物。南滚河的野生动物数量比较稀少,连松鼠都难见到,几乎见到人马上逃跑。在5天的调查中,我只疑似见到一只野猪,还没等我看清,它就蹬蹬蹬地跑远了,另外在两个不同的地点见到树上的熊爪印。

虽然南滚河比我熟悉的无量山和高黎贡山纬度更偏南,但是这里的森林更加干燥,树上的地衣和苔藓植物很少,我所经过的地方并没有见到特别高大的树木和想象中的原始森林。我觉得这些地方是砍伐后的次生林,但保护区的朋友坚持说这里没有砍伐过。

11月8日下午,连续几天一无所获后,我决定到附近的南朗寨去访问,希望从村民口中了解更多关于白掌长臂猿的信息。南朗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佤族小山村,距离我们的营地一个半小时步行路程,被保护区四面包围,没有电也不通公路。当时有80户400多人口,主要种植香蕉、玉米和水稻。

这个寨子的人曾经和大象进行过长期的斗争,几十年前有近百头的一个象群在附近活动,经常破坏作物和粮食。到了2007年,南滚河的大象已经只剩下14头,好几年没有去过南朗寨了。南滚河的大象与西双版纳和普洱的大象完全隔离,成为了一个孤立的种群。

我在那天下午访问了两户人家。这两家的男主人都会说些汉话,很熟悉长臂猿的叫声,但只有一个人见过两次长臂猿,都是见到3只黄褐色的个体。他们说在1985、86年左右在寨子里都能听见长臂猿的叫声,1990年代后就几乎听不到了。寨子附近还有小黄猴(普通猕猴)、长尾巴的灰猴(菲氏叶猴)和短尾巴的黑猴(红面猴)。1980年代前没有人吃猴子肉,但是后来开始吃猴肉,见什么打什么。

盖思曼觉得访问的信息非常重要,于是安排我9号不用去听点,7点半吃完早餐从营地出发再次去南朗访问。通过第一天的接触,村民对我更加信任,这一天我访问了两个老猎人。两个猎人对长臂猿都非常熟悉,其中一人在80年代打过一只,5公斤。而且这个猎人几乎打过森林中的所有动物,他能准确告诉我不同灵长类动物的体重,群体大小和一些基础的生活习性。两个猎人最后见到长臂猿的时间都在90年代初,其中一人说最后一次听到大约在1999年。和昨天访问的两个人提供的信息相同,他们看到或者听到长臂猿的地方都在班武山附近,也就是我们正在调查的区域。

10号上午完成了连续5天的监听,结合村民提供的信息,我们觉得班吾山存在长臂猿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了,决定撤出调查点。

再一次失望

我们的第二个调查点是中缅边境线上的南海胶队。这是一个为了种植橡胶而移民搬迁的新寨子,村子后面的小河就是中缅国界。村里人家不多,但房子基本都是新盖的砖瓦房。

11号大家决定休息一天,我则决定到附近的帕郎村去访问。我在帕郎访问了6个人,其中5个人听到过长臂猿的叫声,3个人在70、80年代见过,我让他们指给我看见到长臂猿的地点。放眼看去,那些地点都已经变成了橡胶林。帕郎这一带没有希望了,我们决定去另一个方向访问。

11月12日上午,趁大家去集市上买菜的时间,我又去乡政府附近的村子里面访问了5个人。他们中有3人听过长臂猿叫声,有一个65岁的老猎人曾经见过。老猎人说在60年代他20多岁的时候长臂猿和大象的数量都很多,他见过120多只的大象群,80年代就少了。其中一个40多岁的村民虽然没有见过长臂猿,但是见过几种猕猴和菲氏叶猴,对其生活习性相当了解,家里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犀鸟嘴。我问他附近还有犀鸟吗,他说没有了,这个是他的缅甸朋友给他的。这个村民给地质队当过几次向导,对当地的地形非常熟悉,会讲汉话,于是我请他给我们做向导。

这天下午进山,我发现保护区外的森林砍伐严重,很多森林都被改造成了梯田。保护区内的森林相对较好,树上的苔藓植物还是很少。第二个宿营地位于南滚河仅存的象群活动范围内,保护区非常担心我们的人身安全,要求一旦接到大象在附近活动的报告我们必须马上撤出。

13号至17号我们在这个地点监听了5天,同样没有听到长臂猿的叫声。但是在这个地点,我看到了更多动物。

长臂猿找不到,看看猕猴也好。于是14号下午我邀请盖思曼和我一起去找猕猴。他坚决不去,他嫌弃猕猴的颜值(研究猕猴的朋友不好意思),但勉强能接受叶猴。我早听说盖思曼对长臂猿的热爱极其偏执,亲眼所见,名不虚传。我和向导出发去寻找猕猴,这群猕猴生活在一个石山附近,但是猕猴非常谨慎,发现我们后马上逃走了,茂密的竹林和小树导致观察非常困难,我只清晰地看到两只幼猴和一只成年公猴。这一路上,我们还看到一只巨松鼠。在南朗附近,巨松鼠都很罕见了。

17号下午我们撤出了南滚河保护区。两个调查小组汇总访问调查和野外调查的信息,经过讨论,调查队认为南滚河内已经没有白掌长臂猿了。中国如果还有白掌长臂猿,最后的希望可能在孟连或者西盟,但是这两个县都没有保护区。如果连南滚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都没有能保护好最后的白掌长臂猿,其它地方是否值得期待呢?

 人与自然如何共处?需要阿斯达卡这样的勇士背负诅咒并冒着生命危险不断去探索。宫崎骏在《幽灵公主》中提出的问题并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答案。

    责任编辑:石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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