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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保群《梦忆》拾屑︱鞑女与大窑器

栾保群
2019-07-24 15:28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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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做《陶庵梦忆》的注本时,陆续积攒了一些放在普及本中或嫌烦琐的材料,还有一些注释以外不宜展开的想法,偶尔对朋友说起,他们觉得还有些意思,对了解《梦忆》和张岱都不无帮助,便撺掇我写成小文。于是便先列出若干小题,除了上述内容之外,也有对自己和别家注解的重新甄定。题目不按原书次序,先拣读者也许有兴趣的写,何时读者觉得没意思了,我也就随时知趣打住。

一、鞑女

卷一《钟山》一篇谈到孝陵飨殿诸妃享位,云:“近阁下一座稍前,为碽妃,是成祖生母。”

据文中“甲申之变”一语,此文应作于崇祯甲申(十七年,1644)之后,文中又有“孝陵玉食二百八十二年,今岁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麦饭”语,可知写作时间又在乙酉(1645)二月南明弘光小朝廷覆亡之后,最晚或在丙戌(1646)年,时张岱正避难于剡县山中。

但其实此篇应做上下两截,上截谒陵,下截悼亡(亡国之亡)。上截实记录于崇祯十五年(1642)谒陵之后。因为张岱写谒陵祭仪,一瓶一箸,细致入微,不可能追述于数年之后。所以我认为此篇明显是张岱对旧日记录的改写或赓续。

最早以文字揭出明成祖生母为碽妃者,连张岱一共有三人。一是《国榷》的作者谈迁,他在《枣林杂俎·彤管》提及所见《南太常寺志》,略云:

孝陵享殿,太祖高皇帝、高皇后南向。左淑妃李氏生懿文皇太子、秦愍王、晋恭王,次皇某妃某氏,又次皇贵妃某氏,又次皇贵人某氏,又次皇美人某氏,俱东列。碽妃生成祖文皇帝,独西列。见《南京太常寺志》。享殿配位出自宸断,相传必有确据,故《志》之不少讳,而微与玉牒抵牾,诚不知其解。

另一位是《三垣笔记》的作者李清,他不但看了《南太常寺志》,还专门在元旦谒陵时亲自查勘过:

予阅《南太常寺志》载:懿文皇太子及秦、晋二王均李妃生,成祖则碽妃生,讶之。时钱宗伯谦益有博物称,亦不能决。后以弘光元旦谒孝陵,予语谦益曰:“此事与实录、玉牒左,何征?但本志所载,东侧列妃嫔二十余,而西侧止碽妃,然否?曷不启寝殿验之?”及入视,果然,乃知李、碽之言有以也。

但李清作为南明刑、吏、工三科给事中,谒孝陵是在弘光元旦,而张岱谒陵则在崇祯十五年中元,比李清早了约两年半。三人相比,张岱应该是注意成祖出身并经目验而记录于文字的最早一个。(按:朱竹垞《静志居诗话》卷十三录有嘉靖时南太常寺卿沈玄华的一首《敬礼南都奉先殿纪事十四韵》,中有“高后配在天,御幄神所栖。众妃位东序,一妃独在西。成祖重所生,嫔徳莫敢齐”之句,但此诗正如方浚师在《蕉窗随录》所说,不过是好事者伪作。)

碽妃为高丽女子,历来少异议,但她如何成为朱元璋的妃子,却史无记载。《日下旧闻考》卷三十一引胡兆凤《韫光楼杂志》:“元制,岁责高丽贡美女。窃疑明初犹沿元制未改,此孝陵有碽妃,长陵有权妃也。”这不过是清初人的揣测之辞。史载朱棣生于1360年,此时朱元璋尚奉韩林儿的龙凤年号,一方大将而已,怎么能“沿元制”纳高丽女为妃呢?如果纳碽妃在朱元璋称帝之后,而洪武元年时朱棣已经八岁左右,也不合情理,除非朱棣登基后在玉牒中做了手脚,把自己的生年提前八九岁。

不仅此也,小友郑凌峰君发现的中国科学院图书馆所藏《梦忆》抄本,“碽妃”之下尚有“鞑女”二字。

“鞑”者,“蒙鞑”也,而“鞑女”可以有两种理解。一是碽妃为高丽女子,但出于元宫,也就是元帝的嫔妃,此说有些牵强;二是鞑女就是蒙古女子。那么是张岱把碽妃的种族写错了么?非也。因为明代民间一直有一种传说,说成祖的母亲是蒙古人,而且是元顺帝之妃。这传说明人是不敢写到书中的,最早揭出此事的是清初刘献廷的《广阳杂记》,其卷二云:

明成祖,非马后子也。其母瓮氏,蒙古人,以其为元顺帝之妃,故隐其事。宫中别有庙藏神主,世世祀之,不关宗伯。有司礼太监为彭恭庵言之。余少每闻燕之故老为此说,今始信焉。

这样一来问题就更严重了。如果我们排除元妃成为朱元璋的战利品时还拖着个八九岁儿子,把朱棣的出生定在元妃入明宫之后,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朱棣是朱元璋的种,则是半个鞑人,二,朱棣是元顺帝的遗腹,那就是纯种的鞑人了。而史书所载,朱棣是马皇后所生第四子!

“碽妃,鞑女”这四个字真是上半截文章的核心所在。如果朱棣只是碽妃所生,也不过证明不是高后嫡子,高丽是明朝属国,也是礼义之邦,何况懿文太子也是庶出呢。但加上个“鞑女”,可就等于打翻在地又狠狠踏上一只脚:彼夫起码有半个“非我族类”的嫌疑,其狂悖暴狠之性由来有自,难怪他是个篡贼和屠夫。

我想,刘献廷所记之事,张岱起码在崇祯十五年之前就已经在他的“朋友圈”中知闻。他混进孝陵飨殿,正是因为知道成祖身世的隐私,才要求朱兆宣把他夹带进去以便亲自验证的。

我对朱棣的血缘没什么兴趣,只是在张岱、刘献廷等人的文字中,隐约感觉到方孝孺、铁铉等冤魂厉鬼对屠夫的诅咒。这诅咒由一代代士大夫传承着,历经二百余年仍不停歇。

二、大窑器

卷一《报恩塔》开篇第一句:“中国之大古董,永乐之大窑器,则报恩塔是也。”

什么是“窑器”,鄙注及其他各家注本都说就是“磁器”。这并不错,但对此篇来说尚欠允当。首先,报恩塔是琉璃砌成,它本身不是磁制,但为什么此处要说它是“窑器”呢?有人或想,琉璃也是窑里烧出的,所以称为窑器吧。这想法听上去合理,但其实差得太远。因为此处的“窑器”一词所指,与其说是塔的材料,毋宁说更着重于塔的性质:窑器者,玩物也;与“古董”之义相近。

明张萱《疑耀》卷七:“古人称磁器,皆曰某窑器、某窑器,不称磁也,惟河南彰德府磁州窑器乃称磁耳。今不问何窑所制,而凡瓦器俱称磁,误矣。” 张萱说“窑器”不等于“磁器”是对的,但对窑器也没说清。

按“窑器”之称,最早起于宋时,而流行于明代,多指名窑,如越州秘色及柴、汝、官、哥、定之类,而到了明朝,自然就包括了永、成、宣、嘉诸朝官窑,故曰“某窑器、某窑器”,以区分于凡常日用之磁。我认为“窑器”一称是有特定范围的,即指有收藏价值的名窑所出,为博物家、古董家所宝玩者。这些窑器固然可以为欧阳修等学者所赏鉴和考古,但也可以为权势者、豪富者用来炫耀夸侈,说是玩物或摆设也不为过。所以张岱可以把“大窑器”和“大古董”相提并论,而把这两个词安在“报恩寺塔”上,无疑充满了鄙夷和嘲讽。

为什么呢?因为大报恩寺及塔是明成祖朱棣在“靖难”夺权之后,为了证实武力篡位的合法性而兴建的头号工程。大报恩寺旧址是建于孙吴时的长干寺,屡毁屡建,至宋真宗时改名天禧寺。明初久毁,屡欲兴建而未成。直到永乐三年,朱棣在大批屠戮建文忠臣,革除建文年号,改窜前朝实录之后,立即启动“报恩”工程。凡历时近二十年,寺殿初成,朱棣特意改名为“大报恩寺”。“报恩”就是报“皇考皇妣”之恩,不过曲证自己为高皇后所产;既为高皇帝之嫡子,则是皇统之正脉,以掩饰夺嫡篡逆之实。在张岱看来,报恩寺之建充满了谎言和欺骗,这个竭天下之力而成的大工程,不过是欲遮天下人耳目的大骗局。

有的读者觉得只凭“大古董”、“大窑器”二语还看不出张岱的讥讽之意,那就不妨把国家级的纪念堂馆塔碑试着叫成“大摆设”“大手办”,看觉得像话么?而且不仅此也,下面张岱连用了三个“开国”,影射之意更是显露无遗。明至永乐,已历洪武、建文二世三十余年,而此曰“开国”,岂不是暗刺成祖并非合法承继大统,而是凭武力攘取天下么?所谓“开国之精神”,即篡夺之野心也;连兵三载,死伤数十百万人,南北残破,天下疲敝,此“开国之物力”也;屠戮建文遗臣,祸连九族,穷搜建文踪迹,直达海外,此“开国之功令”也。读者切不要以为张岱总是温润如玉,他的笔下有时也是挟带风霜的。鲁迅先生说:“明末的小品虽然比较的颓放,却并非全是吟风弄月,其中有不平,有讽刺,有攻击,有破坏。”于《报恩塔》一篇,正可作如是观。

此外顺便指出此篇中的一点儿疵漏。张岱说:“报恩塔成于永乐初年。”实际上永乐初年报恩塔顶多也不过是开工而已,真正的建成乃在宣德三年,此时距朱棣去世已经有二十多年了。而且至嘉靖四十二年,报恩寺被焚,报恩塔亦渐圮。张岱所见已经是雪浪和尚募修之塔,非复旧观了。至于文末所言另藏二“塔相”之事,也不过是传闻而已。雪浪和尚修复此塔时并未言及,清咸丰时太平军又以地雷轰仆此塔,至今已有一百余年,也未见有人发现过地下有备用的琉璃砖瓦。

    责任编辑:于淑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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