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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谷孙:冷眼看成功

2019-07-24 19:5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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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957年高考时可填3个志愿,第一志愿不是复旦英文,我选的是北大法文。我父亲当时在北京中国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工作,是搞法文的。我母亲在我8岁时就去世了,父亲没再续弦,父子情深。

陆谷孙先生儿时全家福

陆谷孙先生与父亲合影

我很希望去北京,结果没考上。现在有好多搞法文的朋友说,哎呀幸亏你没考上法文系,不然我们就多了一个竞争对手。那时全国英文系只剩下8个,其余全都改为俄语,因为英语属于帝国主义语言。我以平常心进了复旦,平常心来学习,不像现在的孩子左顾右盼。当时学生基础不同,分了快班、慢班两个班,我因为中学里学的是俄语,“一边倒”学苏联嘛,于是我属于慢班。

陆谷孙先生大学时代

我刚进来时,复旦才有11个院系,教学大楼只有一教,后来是全体学生去做小工,推水泥,才建了二教。那时宿舍楼才四栋,物理楼都没有,只有化学楼和生物楼。上课在一教背后简易的平房。

入校时,复旦外文系有被学生戏称为the Big Three(三巨头)的杨岂深、徐燕谋和葛传椝。

识书识人的杨岂深先生对复旦外文系的贡献最大,无他人可比。复旦外文系一度图书资料丰足,曾是兄弟院系羡慕的对象。例如后来被称为20世纪50—60年代美国反叛青年“圣经”的The Catcher in the Rye(《麦田守望者》),书出版后不久,外文系资料室已经有了。有学者专程从北方来,竟把全书抄了去。倘若没有这样的系主任早早重视图书资源的积累,外文系就不会有今天这样一点“家底”。杨老师知人善任,有前瞻目光,早在中苏公开交恶之前,他已抽调俄语教师改行去学法语和世界语,还曾拟派人去学作为西方文明源头一部分的拉丁语,以免“绝后”。我虽不才,当时还算年富力强,是杨岂深先生在我本科毕业后的第二年把我推上讲台,逼我奋发努力。事后想来,他可能是看到了我这人不肯轻易言败且有比较强烈的表达欲,这才把我往高处推去,看看能挖掘出多少潜力来。正因为起点较高,自己一点不敢懈怠,日后的进步也才快些。

 

杨岂深先生

“三巨头”之二是英语教研室主任、我的导师徐燕谋先生。他从英五精读为我班授课(1961年)始,到1986年3月26日遽归道山止,徐老夫子于我有25年的师恩。而自从我在1965年5月丧父之后,师恩中更融入了在我感觉中类乎父爱的感情。徐先生蓄一头板寸发,脚踏黑布鞋,爱吃肉作诗,似更像一位中文教员。在他主讲的英国散文课上,也确实会不时引用汉语的札记、小品名篇,以为映照,或在滔滔不绝的英语讲课过程中夹杂着“性灵”“机趣”“兴会”“气韵”等难以译成贴切外文的汉语术语。到了研究生阶段,在他布置的课业中更有刘勰、钟嵘等的文论、诗论。按他的说法,中文根底单薄,洋文修养也好不到哪里去。后来王佐良先生曾对我说,他欣赏徐老夫子的话:“植木无根,生意无从发端矣!”徐先生还常以他的“同学如弟”钱钟书先生为榜样,激励弟子们凌绝顶而览众山,甚至向钱推荐过学生。但与此同时,他又告诫我们不可株守先儒,以附骥尾。徐燕谋先生上课,总是早早来到教室,踱着步吸烟“热身”,讲课时也不喜居高临下站在讲台,而是好在学生座席间的过道中穿行,讲论大义,侃侃无倦。哪位学生要是“参与意识”特别强,抬头与他四目对视,或做出会意的表情,他便驻足与这名学生“对话”一番,讲到得意处还会朝学生的肩部猛击一掌,然后扬声笑着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一度,徐燕谋爽朗的笑声几乎可算外文系英语教研室的一块“招牌”……这笑声到了“文革”忽归哑寂。

 

徐燕谋先生

葛传椝先生是自学成才的教授和词典编纂家。学生们戏称葛先生有三大法宝,即断定名词是可数或不可数,前面应加定冠词还是不加定冠词,动词是及物还是不及物。遇到这三方面的困难,去向他请教,据说无疑不解。

葛传椝先生

复旦外文系20世纪50年代“全盛时期”除“三巨头”外,还有学识渊博、英汉语造诣卓群的“蛋头教授”林同济,搞文论的伍蠡甫,搞文学的孙大雨、戚叔含、杨烈、林疑今等老师,还有搞语言的程雨民、“不会写自己中文名字的”某陈女士,再加上“金童”刘德中、“玉女”杨必……阵容浩大。我那时最喜欢听林同济和杨必先生的课了。

我读书最多的是大学二年级至三年级的暑假期间,正好那时一点也没有劳动,我就不回上海的家,住在宿舍里。8个人的宿舍变一个人住,整个感觉就是“解放”,校广播还在照样叫,但可以不去理会。那时年轻爱看刺激点的书:福尔摩斯、阿加沙·克里斯蒂、Gothic novel(鬼故事)、Edgar Alan Poe(艾伦·坡)、《三剑客》、《基度山伯爵》等。我依然坚持看书一定要有兴趣,没兴趣根本看不下去。至于经典,我中学就开始看,经典是对人内心世界的震撼、冲击和淘洗。看《约翰·克里斯朵夫》《悲惨世界》《红与黑》,看《复活》《父与子》,看得很激动。包括《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等都是在中学看的,一辈子不会忘。朱自清的《背影》、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梁启超的《饮冰室全集》,到了大学这些都看过了。从中学起背了许多散文和诗歌的片段,如莎士比亚,还有普希金的诗……背诵给人的好处是永恒的。

陆谷孙先生著作:《余墨集》系列和《莎士比亚研究十讲》

复旦外文系素有演剧传统,早由大师级人物洪深等开创。在老教学大楼(现称第一教学楼)的1237大教室,在工会礼堂,我们欣赏过俄文教研室众丽人演唱七仙女,看过师兄师姐演出《少奶奶的扇子》等英剧原作,还饶有兴味地看青年教师自译自演的《青春之歌》英语片断。董亚芬、任治稷、任孟昭等老师字正腔圆的台词读音给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记得我们还打着外文系的旗号到人民公园演出话剧。巫漪云老师身材娇小,胡美珍老师比较高大,分演日本和西方劳动妇女,还有位老师肤色黝黑,披上头巾扮阿拉伯人。之后大家一齐抽紧绞索,把饰演山姆大叔的曹又霖老师拖倒在地。

与挚友任治稷先生合影(左一为陆谷孙)

也许是耳濡目染的缘故,1962年我们本科五年学习期满,决定排演由王佐良先生等译成英文的曹禺名剧《雷雨》,既庆祝毕业、告别母校,又有谢师的意思。那时的毕业班学生不必簧口利舌地去“推销”自己,也不用缺课、逃课去谋职求职,兼之集体主义意识较强,于是全班参与,人人踊跃。于此最为积极的是从香港岭南学院退休、现已定居加拿大的魏元良兄。他是老气喘,但自从集策划、导演、主演(周朴园)、舞美、剧务等职能于一身后,说也奇怪,那“风箱”倒反而不拉了。派定的角色有现已定居美国的薛理履饰繁漪;后任鞍钢首席翻译的杨有华饰鲁妈;在中信荣大老板麾下任左右手的姚进荣饰鲁贵;我班老同学中率先置屋、蛰居苏州颐养天年的张珏饰四凤……我这人大概从形象到气质最为不堪,于是被魏兄分配去演周萍。

当年那股认真劲儿,40年后回想起来颇有些好笑。诚然,背出大段台词对英语长进不无好处——像周萍责备繁漪的那句There you go again(你这一套又来了),后来发现竟也是美国某前总统的口头语,谙熟在心,余生自然不忘。但是如果把得失客观又全面地权衡一下,排戏之得未必可比读书、写作或做好毕业论文之佳趣。只是当年学生看重集体荣誉,所以台前台后大家齐心协力,甚至有同学夜半扛个大录音机到校区周围稻田旁去录取蛙噪,准备用作舞台效果。结果杂声灌满耳根,自然失败。

大学五年级时演出英语版《雷雨》剧照,陆谷孙先生饰演大少爷周萍(单膝跪地者)

说到演《雷雨》,不可不提已故老师林同济先生。如我没记错,他曾给魏元良逐字逐句正音。“杀鸡用牛刀”,他还请来黄佐临、余上沅这样的剧界泰斗帮我们排练,以致原先不为人知的演出上了《解放日报》,称赞饰周朴园和繁漪的两位演技出色。就这样,市委书记杨西光看戏来了,一些在沪的洋人和兄弟院校的师生看戏来了。除登辉堂(今相辉堂)外,还搬到市三女中连演数场,也算掀起了一股小小的“英语热”吧。

饰演繁漪的薛同学是个有趣的人物。她大概有点narcissism(自我欣赏)——不过在那个年龄谁又没有?有时周氏父子在台上词已说完,只等她登台续戏,只见她还兀自在台口施粉,撸发,照镜!匆匆上得台来,她有时会忘台词,弄得大家“白板对煞”,非得即兴杜撰几句,临时串联剧情不可。这位好心的薛同学直到今天有时还会打来越洋长途电话,介绍麦片、银杏等对心脏病的疗效。今春某日,我已开始上课,教室里突然走进一位“外宾”,定睛一认,竟是当年的周朴园!原来魏兄回国省亲,返校寻旧来也。

幕后英雄一样功不可没。今日在大学英语界名声日隆的翟象俊兄是我们的“雨人”——即转动扁箪使黄豆急滚其上制造雨声效果。剧中有周朴园拉开窗帷、户外雨声大作情节。讵料这位仁兄连日“施雨”,这会儿累得打起盹来,手中扁箪一停,户外顿无声息。周朴园见状大窘,急令“落雨!落雨!”见“雨人”毫无反应,只好拉起窗帷,自我解嘲补充了句:“呵,雨停了。”谁知正值此时,台后方的“雨人”小盹醒来,勤旋竹箪,顿时哗哗雨声大作……前几年,部分老同学在沪聚会时,说起这段趣事,“雨人”否认,众皆大笑,有照片为证。

与“雨人”翟象俊先生合影

那次演出之后,看到反映不恶,林同济先生提议继承演剧传统,排演全本《哈姆雷特》,准备在1964年纪念莎士比亚诞生400周年。当时分派了角色,也对过一两次台词。谁知那已是“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代,计划中的演出无疾而终。再往后,“文革”爆发,演“变天戏”(《雷雨》)和“西洋复仇鬼戏”(《哈姆雷特》)都成了不可饶恕的罪状,外文系演剧的传统也便戛然而止了。

复旦大学外文系1962年毕业照(最后一排左四是陆谷孙先生)

我一直比较喜欢做教师。1962年大学第一次实行研究生考试,我去考了,也被录取了。我总觉得教师比较自由,是个半自由职业者,也没有老板盯着。研究生第一年读书还“太平”,第二年起就去上课,去教五年级,开始只有2节课,实习性质的。到了1964年底就15节课了,自己还要写论文,变成专职教师。那时读书好坏是处于次要地位的,“红” 是第一位的,积极参加政治运动最重要,劳动最重要。现在奖学金要看GPA,那时的助学金是给贫苦学生,完全need based,不是merit based。

研究生阶段同学合影

复旦当时就是阶级斗争的晴雨表,“文革”的重灾区。算来我从1957年9月报到进校读了半年“太平书”,1957年底毛主席提出了教育方针,教育必须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于是年底就开始劳动。然后就没个完了,大学5年有一年多时间在劳动。我们这种没做过重体力劳动的,后来也挑100多斤的担子,背上都长出肉来。

崇明学农

那时,复旦学生社团和学生活动没有现在这么多,没有“百团大战”。那时主要是劳动和论战。比如除四害,爬到一教楼顶上赶麻雀,校内赶还不够,于是就早上四点钟起来,大卡车拉到乡下。一个社团负责一块,隔开100米一簇人,带各种发声的器皿,看到麻雀飞过就敲。还有用筷子去拣蛆,现在大概都看不到粪缸了,那时候是农民的宝。冬天很冷,手指冻僵,就一条一条去夹。

“文革”时我最初做过一段“老保”(保守派),后来大多数时间属于逍遥派,看了不少书。我有一个朋友当时是造反派,抄家抄来很多的英语书,放在他家里。我一看,那里有个宝库啊!就看了好多书。在他家看了书后,他家的孩子很多,要求我干什么呢?讲故事。我就看一本讲一本、看一本讲一本,“放毒”。然后在我女儿满月的那天,我就被提到学校变相隔离,关了6个星期后“发配”去编字典,说是我不能和人打交道,只能跟字打交道。

陆谷孙先生一家

我至今不悔的一点,别人大搞政治运动时我书看了不少。“文革”过程中,上海有“四人帮”的智囊团,智囊团里有我的朋友,晓得我懂英文,“四人帮”也要知道国外的情况,江青还要看《埃及艳后》、《音乐之声》呢。美国中央情报局局长要换人了,他们要知道那个新来的是何许人,于是就找我去翻译。我说有个条件,你们手里的外国报刊都要给我们看,他们答应了,那样就看了很多,在别人没弄业务的时候我已钻在业务里了。后来智囊团要看小说,我又翻译过文艺作品,我译的《人质》,二三十万字,讲反恐的。当时恐怖主义才刚刚发端,现在已经流行开了。《钱商》也是那时候开始翻的,后来出版了,但《人质》没能出版。我还翻过《美国企业史》《澳新内幕》等等。“四人帮”打倒后,有人提出陆谷孙应该做副教授,当时系里很多人反对,因为我原来只是一个小助教,是破格。倒是外系许多人众口一词说这个人应该做副教授,因为他“文革”中翻了200多万字,我自己还不知道竟有那么多。

我比较善于从不同老师那里学到东西。要列士并学,像徐燕谋先生,我向他学中文比学英文还多点。他是写诗的,我也写了几首破诗,结果被他骂得一塌糊涂。写诗很难,是穿紧身衣的事情。他还推荐我到钱钟书那里,钱钟书不要我,觉得太次了。但钱钟书看过的书到了我手里了,旁边都是批注,我不能从活人那里学就从批注里学。如果说有什么 role model(角色模范),我觉得那就是我父亲,旧社会的规矩人,讲节操、尊严、修养。

我第一次去美国时,碰到先父的老板、董建华的爸爸董浩云。那时回国都要带三大件的,他问我要带什么,言下之意要送件礼物。我说什么都不用,我爸爸当年写过《中国航运史》的稿子,你给我寄一份,果然就寄过来了。父亲还有深深的故园情结。我相信杨绛的那句老话,就是我们都是倔强的中国老百姓。我还相信捷克作家克里玛的一句话:“国外的富庶生活,自由生活,我都不羡慕,因为我没有参与创造。我还是留恋布拉格的鹅卵石街道,和走过这条街道的每一个苦难的灵魂。”

解放初,董浩云的法国办事处叫我父亲过去,他总觉得难以割舍故园。那可是真正拒绝了高薪的。20世纪50年代不少人争着往香港跑的时候,我父亲是倒过来,也算是“海归”吧。他常说贤者多财,益损其志;愚者多财,益增其过。当时家族里很多人靠着我父亲生活,但他觉得这是种愉快的责任吧。父亲是个旧文人,我以他为模范,在中国现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无疑已是“时代错误”(anachronism)了,我很明白这一点。

 

《20篇:英美现当代散文》

我选编的《英美散文》覆盖面很广,是希望学生接触不同的风格,顾及一点眼下的适用性,学到一点立即可用。另外,让学生从文化的深层次认识英美社会。更要引发他们独立思考,怀疑权力话语。所以内容不能完全是有闲阶级的,英国绅士派头的。要把自己看成是无限大宇宙中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微粒,事出偶然才存在在小小地球上的。

陆谷孙先生生前最后一张照片

发病当晚书桌原貌,书桌上摆放的是《中华汉英大词典》稿件

 

《中华汉英大词典》

有人问我成功的秘诀是什么,并勒令回答不许超过10个字。我的回答是indifference to success(冷眼看成功)

文本采访整理:包慧怡 周维平 姜黎明

本文选自《复旦改变人生》(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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