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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越铁路往事:无名与壮举

2019-07-24 19:5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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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法国驻广西和云南府领事方苏雅,是最早用相机记录晚清时期中国普通百姓生活的外国人。他拍摄并留存至今的数百幅云南老照片是反映那个时期中国南方风土人情的珍贵历史资料。然而鲜为人知的是,他更重要的功绩是主持修建了滇越铁路——这条铁路浸透了中国劳工和法国工程师的血汗,承载并见证了百余年前法国在中国南部的秘密野心,以及中国从屈辱走向富强的历史变迁。本书通过追溯方苏雅的一生,重现了晚清中国在列强虎视眈眈下的风雨飘摇,以及西方列强瓜分中国的赤裸野心。

方苏雅忧虑重重。他必须过问为修建铁路招工的问题。然而中国西南部频频发生骚乱。广西和云南边界也受影响,人人自危。“动乱在扩大,他们觉得苏将军无能为力。”领事写道。一种近乎1900年动乱前夕的气氛此时似乎又来临。中国人说这种时期并非偶然,此时的混乱往往同时降临在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1902年末,继一场饥荒而来的是少见的雨天。随之而来的是无政府状态的移民,而暴动如同无法预测的地震般咆哮。在四川省,邦 · 旦迪领事和光若翰神父必须面对动乱者拥向扬子江的主要流域。动乱、劫掠、凶杀在他们身后留下了2 000多具基督徒的尸体。然后民众的愤怒更加广泛地转向外国人。在一封给方苏雅的信中,邦 · 旦迪解释了义和团的理论迅速成功的原因。这在于他们使四川人坚信“外国人威胁他们的独立,要征服他们和强占土地资源”。他将中国人的这种“观念”与下列理由联系起来:法国的外交人员很难抵御投机商人和“某些理论家的无稽之谈”的诱惑,因而与他们同流合污;西方人对其意图的宣言经常与事实不符;中国老百姓需要发泄的方法和途径。

随着信件和电报的传递,一系列令人不安的消息证明云南不安全因素的增加。一名中国官员被有组织的团伙在蒙自至河口之间的地域杀害。一个被派出进行铁路考察的法国军官被强行夺走武器。在印度支那,老街至安沛之间的路上发生了两次武装入侵。

在这混乱的局势下,驻河口的领事通知方苏雅,马尔蒂达巴迪贸易公司的一个派遣人员在云南府,他来为铁路施工招聘第一批2 000至3 000个工人。这个重要的印度支那企业,于利斯 · 比拉朋友的公司,在河运和煤矿开采领域牟利;而且它为印度支那专卖局在印度购买鸦片而获得可观的收入,也使得印度支那专卖局无须直接出面。

招募劳工成为一系列有待解决的复杂问题。经咨询,铁路建筑公司回答全线需要不少于40 000个苦力。领事目瞪口呆。这个被第一次提及的数字意味着计划的发起人需要进行大量的组织工作。去哪里招聘这些人呢?他们在雨季停工时又能干什么呢?此外这会带来放纵的危险,因为这样一大群人可能会变得无法控制。

铁路公司估计能在云南民众中轻松地找到劳工人选,因为在平原上和沿着铁路线分布的山区村庄比比皆是。然而方苏雅指出:这是些农民,他们每年只有六个月的空闲时间。难道我们准备延长施工时间吗?此外,铁路引起当地人的恐慌,他们惧怕这种由火推动的破坏风水平衡的外国运输工具。然而铁路公司根本没有预见到这种情况。因此,需要小心地取得中国官员的帮助。总之,在当地招聘的劳工数量将明显不足。

但是铁路公司信赖吉约莫多的报告。吉约莫多认为四川、广东和广西的苦力强壮能干。如同用来描绘矿业和商业前景的现代流行语言,他将这几个省份说成是“几乎取之不尽的人力库”。领事持怀疑态度。如果取道阿密州和南溪河谷的线路得到认可,云南人毫无疑问不会愿意下到这个笼罩着恶劣气候和传染病的死亡峡谷去。根据热当先生的报告,铁路公司谨慎地决定只在法国招聘当地无法找到的部门经理和职员,以便“减少开支”和“避免水土不服”。一派温和而婉转的措辞。

在讨论招聘工人的当儿,博韦提到中国当局的一封来电。电报告知:逮捕了一个有110人的土匪团伙的首领,他们试图伪装成挖土工混入老街的铁路工地“进行破坏活动”。领事并不吃惊。但是这类阴谋必须被最大限度地遏制。于是他开始专注于研究未来的铁路建筑人员群体的组成。

这些劳动者将来大多数是挖土工、搬运工和派作各种用场的苦力。他们自然都是些农民。但是他们的队伍不可避免地随着被一份固定工资所吸引的大量人员的加入而扩大。这群人里有逃离动乱地区的士兵、加入过可怕的“三点会”的印度支那与中国边境地区的“土匪”、逃兵、流动商贩、惯犯,还有乞丐。此外还有手工业者(泥瓦匠、铁匠、木匠、石匠),他们的技能使他们得到稍好一点的待遇。

这些劳动力必须通过中国的中介人招聘,中介渠道由中国官员胡乱管理。这些中介代理人形成一个混杂的独立社会,属行会和秘密结社(各种会)的范畴。按照传统,这些组织囊括了各种职业,为其成员提供保护,尤其是对病人、穷人和被遗弃者。这个社会近乎行会、秘密结社、政治集团,抑或是以行业划分并信奉各自行业保护神的普通民众的团体。他们所崇尚的习俗和道德标准从最好的到最坏的都有。铁路公司的一份公文承认:他们的代表充当了招聘工作顺利进行的保证人。这些无法回避的人物中有升迁未果的小公务员,也有退出军界的军事官员。他们尽可能地利用其关键地位来对未来工人的工资讨价还价,在铁路公司看来,他们的表现证实了关于中国人在谈生意时的狡猾诡诈的说法。

铁路公司告知领事,他们将利用在修建海防至老街的铁路时获得的经验。在那里他们已经充当了中间人的角色,铁路车辆供给商与顾客间的交易必须通过他们。这种中介交易方式也将适用于中国方面。公司为他们开发的铁路线对土著人2进行职业培训。只有工人中的干部必须由欧洲人担任。因为他们认为只有这样做才能实现“严格”管理。对于老街至云南府铁路线,干部将在印度支那公共工程部的职员中招聘,或者在维塔利伯爵选择的公司中产生。

但是方苏雅不仅坚持审查工地人员招聘规定,也注意研究工地必然要面临的整体物质条件。第一个问题出现了:在吉约莫多线路的老街与新现河之间的部分无法找到建筑石料。这就意味着得用砖或水泥混凝土供泥瓦匠工作。因此需要保证这些建筑材料的生产,预先考虑运送方式。

此外,无论选择哪条线路,铁路穿过的山区都无法提供建筑构架和轨枕需要的木材。这些东西必须用金属代替。令铁路公司高兴的是有可能在位于红河两岸3的铁矿区生产这些材料。“对于法国的工业家来说,这也许是与同类机构竞争的机会。”此外火车站的建筑构架也将求助于东京和南溪河谷的木材。

在预定线路的大部分地区也没有沙子。只有在红河流域才能找到这种材料。在石灰岩山坡和平原上能看到的红砂石不适用。它显示出在堆积的崩塌物之上残缺的峭壁的易损性。地形结构决定了必须使用这种材料,但是应该尽量绕开这些地段,因为这种材料不能提供足够的稳定性。

总之需要重视自然的力量。云南府领事在外出期间不止一次当场看到水位在几小时内涨了数米。由于有29年在各国铁路工地的经验,萨波罗夫斯基与领事持同样的观点:有必要增加支撑工程以阻止岩壁被侵蚀。铁路线需要穿过魔鬼般蜿蜒起伏的险峻地带,这已然成为工程师的噩梦。他在想象着爆破、穿透、整平、加固的工程。危险将无处不在。他预想着在这条线路上建单孔桥、高架桥和防止塌方的护墙。在与方苏雅一同考察期间,他观察到路堤边坡斜角异常的大。领事提醒铁路公司重视兴建供劳工居住的简易住所。但公司不以为然,认为初期有窝棚就足够但公司不以为然,认为初期有窝棚就足够了。他们也考虑到运送器材的问题,打算用牛车搬运最重的物品,用马和人力对付其他东西。鉴于起伏的地形和多石陡峭的稀少通道,领事和萨波罗夫斯基明白:公司认为是执行计划日程中简单的内容,实际却是壮举般的工作。然而他们缺少一个基本条件:必须等待巴黎做出确定线路的决定才能制订更加具体的措施。

铁路公司不喜欢等待。等待就等于失去金钱。1902年的最后几周,他们擅自沿着他们希望被采纳的线路安排了员工队伍。

方苏雅对这种违反向中国人和他个人所做出的保证的行为感到十分愤怒。他写信给奥赛码头的朋友罗贝尔·德·比利说“公司催促我对中国人施压。很好。但是让我要求他们履行契约?故作姿态,这很容易。但是如果这些人回敬我“去你妈的、这类话,我们该怎么办呢?会有人支持我的立场吗?难道不会有人说是我玩火自焚吗?总之,我惧怕中国人这种粗鲁的回绝。”如此真实的言语让他付出的代价是遭到这位朋友的疏远。此人在野心的驱使下,每天都在刻意将自己塑造成一个完美的外交官。圈内人婉转地提醒他注意提防他的爱唱反调的朋友。罗贝尔·德·比利半提醒半威胁地回信建议“您应该同意我的观点,注意收敛一贯外露的锋芒。”

方苏雅逐渐苦涩地严格区分开记忆中与罗贝尔'志趣相投的友谊和现在德·比利先生的政治策略。他们的交流虽然也有风趣的话点缀,但更多的是只叙事实不加评论。曾经默契的幽默(如同他与鲍渥的关系一样)变得更少和更警觉。方苏雅心照不宣地写信表述“我亲爱的朋友,您写信说不应该过于妨碍别人。我请您原谅,亲爱的朋友,我没有认真听从您的建议。但是我感谢您给我的忠告。它给我启示,使我更加清醒。”

1903年底,方苏雅的身影在风雪的鞭击下依稀可辨,他的马艰难地行进在通往蒙自方向的岩石路上。他正穿越被称作“万阶路”的地区,一个无论冬夏都陡峭倾斜的人间地狱。他用笔描述此时无法拍摄的情景。“与埃菲尔铁塔的楼梯一样陡的台阶上覆盖着融化的雪,马、挑夫,所有人随时会摔倒.”

在河内拜访了鲍渥之后,领事返回云南府。在河内,鲍渥轻松自如地穿着印度支那总督的行头。他细心听取领事的意见。大名鼎鼎的维塔利伯爵被介绍给领事,他路过河内,在此地小住。几天内,在他们身边,方苏雅又领教了商界的权力规则以及缎纹桌布和银制餐具的排场。这是另一个世界。新年的庆祝活动一过,领事中止了印度支那社交圈沉闷的舒适生活,回云南府独自继续他的使命。几乎有做不完的事情。回到中国,他感觉在竭尽全力支撑着一个计划,而涉及的各方却没能够明白其中的复杂性。了解更多情况的维塔利拒绝接受吉约莫多的线路,但是还没人知道什么是老街一云南府铁路的正式线路。

鲍渥的两匹阿拉伯坐骑加入了寒冷的旅行。它们高贵的步伐与不知疲倦的云南马的步伐形成对照。这两匹马中的一匹几乎经受不住路途的艰辛。得到马夫的报告,领事临时充当起兽医。“需要半夜在灌木丛中借助鸦片烟灯的微光打开马的肚子,清除使它窒息的液体。”手术成功了!游历过后,方苏雅与博韦重逢。博韦在极地般寒冷的领事馆里冻得麻木了。河内的舒适生活已远去,此时的他住在一个没有像样的窗户的屋子里。他试图堵塞所有的缝隙,并开始使用煤炉。结局是灾难性的:温度几乎没有变化,他和博韦却中毒了,头晕了好几天。领事的鼻子、喉咙和牙龈肿胀了两周多。为了取暖,他每天徒劳地烧掉10升煤油。难闻的气味久久不能散去。就是在这种艰苦的情况下,他对一个新的工具产生了兴趣,这是一台新近出产的打字机。他在一封首次用打字机打出的信件中说:“这机器很有用,我在键盘上打字取暖。”

身体才恢复,方苏雅就重新与云南省政府联系。铁路公司和铁路建筑公司表现出不耐烦的迹象。云南当局坚持同时考虑铁路建设和经营的规章,并告知领事他们不反对在最初考虑的线路上做出改变。在当时混乱的局势下,信息显得尤其重要。领事用相同的、中立的措辞同时将信息传递给北京公使团、河内,以及奥赛码头。

不久,一件大大出乎方苏雅意料的事情从天而降。印度支那总督告诉领事,殖民部长对他向云贵总督做的声明表示惊讶。据他的声明说,南溪河的线路“最终被选定”。事实上,对线路问题的沉默迫使他每天面对这个无法解决的难题。因此方苏雅奋起反击这种对他的行动的歪曲。他不明白为何殖民部竟代替奥赛码头表达情绪。为了表示拒绝接受有悖事实的游戏规则,领事直截了当地回复鲍渥“我没有做过任何声明,如果有人想坚持某条线路以达到无法修建铁路的目的(差不多可以这样说),那就直接告诉我。迄今为止,如果我们研究另一条线路一一即使只是做简单的研究,也应该通知中国人。”

像是在跳奇怪的探戈,奥赛码头和北京公使团轮流表示应该由对方向领事下达指令。这种推卸责任的行为表现出巴黎当局对不得不正式批准放弃夏尔一马利· 吉约莫多线路的难堪。吉约莫多被视为不会犯错误的综合工科学校毕业的工程师,杜美战略的旗手。这种推卸责任也表明在铁路公司、殖民部、外交部和殖民党之间的较量中未知的结果。它也唤醒了方苏雅对赔偿法孚一里尔的阴谋故伎重演的担心。“从1900年我就有所察觉,还记得我不断地给在北京的您写信吗?我曾提醒过吉约莫多计划是假的,他们要迫使您受铁路公司的支配。这下好了。”领事在给印度支那总督的私人信件中写道。抉择简化为要么采纳吉约莫多线路,冒着撤销计划和一笔沉重的赔偿金的风险;要么采纳穿过南溪河的线路,距离缩短67公里,这是唯一合理可行并可以减少股权担保负担的计划。

历史总是嘲弄人。最终铁路公司不情愿地承认:最初确定的线路有许多谬误。我们暂且举一个例子:出于技术上的原因,铁路的曲线半径不可低于75米。这促使夏尔一马利·吉约莫多忽而考虑过隘谷,忽而考虑绕过隘谷,全然不顾整体方向。虽然对吉约莫多计划有大量颂扬的评价,但铁路公司不得不承认“这样就导致了线路的延长和完全不正常的交错。结果是在最初17公里的线路上弯曲再弯曲,造成45公里的延长线。”

1903年2至3月间,铁路建筑工程进行招标。遗憾的是预期奔着这个大工程而来的候选人大潮并没有出现。于是工程被分成若干份,分包给12个由铁路建筑公司遴选出来的企业。据方苏雅记载,奥托·冯·卡普深得维塔利伯爵信任,他在决策中起到决定性的作用。然而他的公平性受到质疑,因为他既是铁路公司领导部门的成员,又是“冒名瓦利高赫斯基的承包商”。由于与“维塔利公司”的协议,承包商都是意大利人。除了索雷尔先生,他是法国公民,负责云南府的区域。

第一批劳力大军在边界附近集结。所有应聘者都被录用来修建这条环境险恶岩石密布的铁路。衣衫褴褛的劳工以明显的轻蔑态度打量着西方招聘人员,因为他们什么也不怕失去。一些贫苦的衣民来参加第一次试用。但是风传在12600个候选人中大部分是不法之徒,他们希望抹去自己的过去,在更好的庇护下开始新的生活。大约有200个“土匪”混入来自广西的劳力中。铁路公司决定与重庆领事馆联合在四川建立一个劳工招聘代理处。

在河口,张贴的告示提醒有罪犯混入工人当中,建议欧洲人外出需要有护卫队保护。作为回应,边境警察局长无视杜邦领事的特权,派人张贴布告,宣布今后应聘者必须持有护照或由他主持发放的许可证。云南府领事认为一切都不会有明显改变……

铁路公司向方苏雅陈述了规定的工作条件。夏季,每日工作10小时,冬季8小时。不实行年均8小时工作日。合同规定供给工人米和蔬菜。另外,每月两到四次供给中国制式半市斤肉。他们的工资一开始定为每日80至100个铜钱。然而,追求最少开支的铁路公司已经考虑给几个意大利工人更好的报酬,他们的工资将增加20个铜钱。相比较而言,手艺人将拿到200个铜钱。即使以最高的价格计算,铁路公司也承认“这里的劳动力是法国劳动力价格最低的地区价格的六分之一。”

今天,云南铁路以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象以及相关数字呈现出由这些无名者在十分简陋的条件下完成的壮举。在一条全长464.47公里的铁路线上,数百万吨的岩石被挖掘,106000根铁轨和630000根轨枕由8000多匹牛、马、骡进行运输,然后由约40000个中国人铺设(其中12000人身亡)。人们在这条线路上修建了。甚至妇女也被动员起来为大量的3577座桥、隧道,及其加固工程。去加固墙焙烧黏土砖。老街一云南府铁路是第一条中央帝国与国外连接的通道,它如同19世纪最疯狂的幻想一般横空出世。

本文摘自《领事方苏雅》,作者: [法] 德西雷•勒努瓦 ,译者: 许涛 / 张蕊子 ,译林出版社2019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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