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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小跃:读书人皮沃

2019-07-29 15:3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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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在一个法国朋友家里做客时,看到一本叫作《读书》的法国杂志,介绍新旧图书,评论大小作家,有长篇调查和专访特稿,也有文坛动态信息简讯。而且,杂志里有大量珍贵的图片资料,让我爱不释手。朋友见我喜欢,就说你拿去看吧。从此,我就迷上了这本杂志,以至于后来不惜每月花费半个月的工资,托朋友在法国订阅。几年后,杂志换了主编,质量开始不稳,到了二〇〇二年,我实在忍不住了,趁去巴黎出差的机会,跑到位于蒙帕纳斯塔的编辑部,找继任主编阿苏里也就是该杂志原先的首席记者和主笔提意见去了。又过了数年,第三任主编上任,杂志越发难看,我终于痛下决心,不再订阅这本我订了二十多年的杂志。

这本杂志的首任主编就是贝尔纳·皮沃(Bernard Pivot)。

从读词典开始,到被收入词典 

贝尔纳·皮沃现任法国龚古尔学院主席,龚古尔奖评委会主席。有人说他是“法国读书第一人”,这虽然没有具体的数据来佐证,但他读书的数量之多,他对作者和图书的熟悉程度,他在法国书界的影响和贡献,在法国确实很难找到第二人。

贝尔纳·皮沃

说来也有意思,这位“大读者”是从书荒里走出来的。皮沃一九三五年出生于里昂,二战期间跟随母亲躲到乡下。十来岁正是好奇心强、求知欲旺盛的年龄,小贝尔纳喜欢读书,但在乡村找不到什么书。除了课本,他手头只有一本《拉封丹寓言选》和一本《小拉鲁斯词典》。读完寓言,没有别的书可读了,他只好读词典,谁知一读就上了瘾,竟然把整本词典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他从中找到了无穷的乐趣,不但认识了许多单词,还了解了词与词之间的关系,懂得了词语的来源和变化,大大增加了他的词汇量,这就给他以后的阅读“插上了翅膀”,阅读的质量提高了,速度加快了,对作品的理解也更准确更深刻了。他后来在书中感叹道:“读小说之前读词典是一件幸事。因为词语的味道已经深深地留在我的大脑中和舌头上。”(《与皮沃父女左岸读书》,肖林译,海天出版社2019年)

读词典的爱好一直伴随着他终生,他现在手头还离不开词典,动不动就要翻词典,并且针对法语书写易错、法语语法复杂等问题,创办了法语听写大赛。这项活动不但在法国和法语国家盛行,还推广到不少非法语国家,成了“保卫与发扬法兰西语言”的有效措施,对提高学生的书写能力和单词掌握能力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个从读词典起步的大读者,到了晚年,名字竟然被法国最出名的两本词典《小罗贝尔词典》和《小拉鲁斯词典》收入,成了词条。同样,这个点评图书成千、介绍作家无数的书评人,也被作者们写入了书中,成了他们书中的人物或是研究的对象。

兜兜转转,一切都围绕着书

皮沃这辈子从事过无数职业,但一直都围着书转。他在大学里学的是新闻,毕业后在里昂的 《进步报》任实习生,一年后进入《费加罗文学报》当编辑,可惜这张周报几年后就停刊了。一九七四年,他去创办《读书》杂志,同时在《观点》周刊和《星期日报》开文学专栏。一九七五年,也就是《读书》创刊那一年,他主持的电视读书节目“文化访谈”也开播了。之所以选皮沃当主持人,是因为他口齿伶俐,反应机敏,而且读书很多,况且,他早在一九六七年就上过电视,谈论著名歌手约翰尼·哈里代,一九六八年又在“书店橱窗”节目谈文学评论。之后,他还替欧洲一台和卢森堡电视广播公司主持过广播节目。除了在电台和电视台谈书,他自己也写书,并给根据小说改编的影视节目配音,还登上过戏剧舞台朗读图书。

年轻时的皮沃

二〇〇二年,在电视台主持了二十五年读书节目后,他告别演播台,本想好好休息,却不料被选为联合文学奖评委,二〇〇五年又进入龚古尔奖评委会。皮沃说,他注定要与书相伴终生。他的每一天都是与书一起过的:“几十年来,我不看电影,不看戏,不听音乐会,不看展览,不逛公园。每天看书十个小时,有时甚至更多,包括周末。这是要做好一档文学节目必须付出的代价。我不可能不认真地、从头到尾地阅读被邀嘉宾的书。我觉得,如果跳过一章,作者和电视观众都会发现。一个瓶颈没解决,我都会心虚;一目十行,会让我不自信,不敢多说。这是看得出来的。”(《与皮沃父女左岸读书》)尤其是每年的七、八、九三个月,作为龚古尔奖评委,他要看六十来部小说,还得把自己的读书感想和意见通过信件寄给龚古尔学院的另外九个成员。他的家俨然是个“书海”,多年来,每天门铃响个不停,不是邮递员,就是大楼的门房或是出版社派来送书的人。他说他平均每天收到各类图书五十多本,“包括春播手册、魔术大全或是教人如何避税的书籍”。他家除了书还是书,走廊上的书都堆到了天花板。皮沃回忆说:“我家里的书总是一摞一摞的……有时,成堆的书会倒下来。我做‘文化杂谈’节目期间,书轰然倒下时发出巨响,让在楼下给病人看病的医生不得不安慰病人,幽默地向他们解释声响的来源。”(《与皮沃父女左岸读书》)

杜拉斯称他为“情人”

皮沃属于做什么成什么的人,他做任何工作都做到极致,最让他感到难忘的,除了《读书》杂志,就是他主持的“文化访谈”节目。

这台读书节目每周一次,周五晚上九点半开始,这对晚餐较晚的法国人来说无疑是黄金时段;每次七十五分钟,对于一档读书节目可谓给足了时间。嘉宾一般四至五人,通常是作者,采取对谈、问答和讨论的方式。节目是直播的,所以现场有时会出现意外,比如莫迪亚诺上演播台后长时间说不出话,也有嘉宾醉酒上场,或口无遮拦,大吵大闹,还有的嘉宾动作不检点,去摸女嘉宾的手,等等,这都要求主持人有很强的把控能力和应变处置能力。但皮沃迎难而上,一开始就向电视台提出,节目要现场播出,内容不剪辑,事先不安排,不做广告,不接受资助,以保证节目的真实、自然和公正。

“文化访谈”越做越火,一度成为法国电视台收视率最高的节目之一,观众最多时达到六百万。被点评的书和作者往往第二天就成为人们的谈资,图书的销量也随之暴增,节目对年底的几大文学奖也会产生巨大的影响。有观察家指出,在“‘电视杂谈’时期,一个作家,如果没有被皮沃的节目所邀请,他就像不存在一样”。

节目开播不久,刚刚竞选总统失败的密特朗就出现在演播台上。节目播出之后,他的人气大升,他很遗憾节目没有早点开办:“许多看过节目的人都对我说,如果我去年就上节目,竞选结果可能会不一样。”几年后,德斯坦总统也来到演播现场,谈他喜欢的莫泊桑。这是法国在任总统第一次参加这类节目。

一九八四年,杜拉斯的《情人》出版,皮沃专门给她做了一个特别节目,嘉宾就杜拉斯一人。结果,节目播出三个星期后,该书销量增加了三倍,到了年底,《情人》还获得了龚古尔奖。杜拉斯高兴坏了,给皮沃寄了一本书,上面写着:“给贝尔纳·皮沃,我的同志、朋友和情人……”

皮沃与杜拉斯(右)在“文化访谈”节目

他暗恋萨冈,帮纳博科夫藏拙

十多年间,昆德拉、埃科、索尔仁尼琴、苏珊·桑塔格、西默农、诺曼·梅勒、尤瑟纳尔、布迪厄、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特吕弗、戈达尔、罗曼·波兰斯基等名人纷纷走上他的演播台。一九七五年,他邀请了《洛丽塔》的作者纳博科夫,口拙的纳博科夫提出两个条件:一、演播台上要有书作背景和道具,问答要事先准备好,藏在摆在桌上的书中;二、他要喝威士忌,否则会缺乏灵感,影响表达。为了让那位大作家上台,皮沃只好满足他的要求,让人在演播台给他搭了一个书房;至于当众喝酒,似乎有些不雅,皮沃灵机一动,把酒装在了茶杯里。

萨冈是皮沃很敬仰的一位作家,但她讨厌电视。不过,她每出一本书皮沃还是会邀请她,“她是被迫上演播台的,我知道她很不喜欢。由于我们俩同龄,二战期间又都在里昂生活,所以我常常拿我们的童年作比较,但我从来不敢对她说。我是电视台的小职员,每周读四五本书,我跟她喜欢的人完全相反。她喜欢的是有冒险精神、风流倜傥、具有魅力的男人。总之,我见到她就胆怯。”他还说:“我很想面对面与她共进午餐,但不敢提出这个要求。她让我怦然心动。”

和皮沃有缘的女嘉宾还有获得过奥斯卡最佳女主角的好莱坞演员简·方达。简·方达的自传在法国出版后,皮沃请她来做节目。在演播台上,他被“她的美貌和声音所吸引,竟然冷落了其他嘉宾”。他承认:“那天晚上,我犯了职业错误。”简·方达对他的印象也很好,回到美国之后,还把报纸上的有关报道剪下来寄给他。

由于风头太劲,皮沃也得罪了不少名人,法国总统顾问、著名学者雷吉斯·德布雷就是其中之一,他“控诉”皮沃是“一人裁判”,是“图书市场的独裁者”,皮沃主持的节目“对法国人的精神生活影响过大”;著名哲学家德勒兹也无情地批评他,说“文化访谈”没有任何文学评论的成分,在皮沃的节目里,“文学成了杂耍表演”,而这种“杂耍表演将大大贬低文学的价值”。

与女儿合写自己的读书故事

二〇一八年,皮沃与女儿塞西尔合写了一本书《与皮沃父女左岸读书》(Lire!),讲述他们各自的读书故事。算起来,这应该是皮沃的第二十一本书了。他一九五九年就出版了处女小说《时髦的爱情》,后来在繁忙的读书和评书工作中仍抽空笔耕,但他一直不承认自己是作家,说自己写的书太杂,充其量只是个写作者,但龚古尔奖评委会还是破例吸收了这个“不是作家”的人。一九九二年,皮沃获得了荣誉军团勋章,这是法国政府颁授的最高荣誉骑士团勋章,也是世界上最著名的勋章之一。但皮沃拒绝了,他说:“这是一个奖给名人的奖,我不想披着红绸带站在我所敬佩的人跟前,我知道他们比我更应该获得这个奖。”

《与皮沃父女左岸读书》
[法]贝纳尔·皮沃  [法]塞西尔·皮沃著
肖林译 
海天出版社2019年版

塞西尔是皮沃的二女儿,也是个超级书迷。为此,皮沃感到很宽慰。他原先害怕自己的读书生活会害了女儿,因为家里全是书,他的全部时间和精力都被书给占领了,很少陪女儿逛街、娱乐,甚至连跟家人说话的时间都不多,他因此非常自责。在《文字一生》中,他痛苦地承认:“我的家人有理由认为他们受到了伤害,因为我没有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和关心。”他担心女儿会迁怒于书,所以千方百计地培养女儿的阅读兴趣,只要女儿在看书,他就免去她的一切义务,可以不做家务,不受打扰。幸亏,女儿也爱上了书,成了家中的 “第二代”书迷。

《与皮沃父女左岸读书》在中国出版了,我希望皮沃能来中国“剪彩”,与熟悉和不熟悉他的读者见面。他说他从来没有来过中国,很想来,但他今年八十四岁了,年龄和健康状况都不允许他再长途旅行。不过,他现在仍然为《星期日报》、为龚古尔学院、为自己的快乐而读书,他说:“我希望自己死的时候手里能拿着一本书。”

本文出自《书城》杂志2019年7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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