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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田野|不求上进的穷人活该穷一辈子吗?

君母行
2019-08-06 15:0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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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某个前任曾经就一个问题发生过一场争论。当时我们俩刚看完一本关于凉山地区的民族志,一开始还只是在讨论那本书,后来就围绕着凉山地区的扶贫问题吵了起来。凉山地区的扶贫在那段时间算是个社会热点话题,一大批博主展示了自己收集到的“凉山人如何懒、如何不求上进”的材料,试图佐证,“政府已经给予了足够多的资源扶持,凉山地区今天的穷困源于该地区人民自有的劣根性”,说白了,“你穷,是因为你懒”。用我前任的话说,“不求上进的穷人,活该穷一辈子。”

或许是因为我自己的一些经历,我并不太赞成这样的说法。

五岁的时候,我家里发生过一些变故,从小康一夜之间变成赤贫。一家人兵荒马乱地逃到深圳,我爸妈花了几年重新积攒了一点积蓄。到2007年,其实家里条件已经有所好转。但我爸爸性格强硬不肯认命,2008年的时候,他决定从深圳回乡创业。我因为年纪还小,只能跟着回了老家。我爸的创业项目是果木种植和出口,所以最早几年,我们一家几乎都住在一片林场里,说得夸张点,方圆十里没有其他任何一户人。这样的条件再想追求什么教育质量基本就是痴心妄想,我爸最后把我送到了镇上的一所完全小学。

完全小学(完小)是早些年中国村镇教育体系中的一类学校。在这个体系中,各村通常设置有一个村小,由几位老师负责村子里一到三年级的孩子的教学。各乡设有完小,完小的主要任务是帮助全乡所有孩子接受四到六年级的教育。因为有的村子离得较远,完小通常提供住宿。我在那所完小里念完了自己最后一年小学,之后又进入了镇中心学校念初中。

我们村的村小一共有2个老师,需要承担30多个孩子的教学任务——这个师生配比,坦白讲,四舍五入基本上就是真实放牛了。更妙的是上课的方式,由于教师不足,30多个孩子得窝在一个教室里一起上课,教室四面有三面是黑板,三个年级各朝一边坐着。老师在给某个年级上课的时候,其他年级就做自己那块黑板上的练习题。

完小老师倒是足够,但住校的学生太多,宿舍完全不够住,必须得两个小孩挤一张床。那儿的厕所还是老式的蹲坑,蹲着的时候往下望去能看到粪池里翻动的蛆虫,恶心得要命。浴室更是压根不存在的东西。冬天还好,到夏天一个十几平米的寝室里挤着二三十个半大小子,一个星期不洗澡,味儿大得不行。爱干净的只能等大家都睡下之后,打点儿冷水提着躲到宿舍楼后头趁天黑没人冲个澡。

在这样的环境里上学的小孩都是什么样的呢?按照常规的叙事,他们应该坚定地求学,把考上大学改变命运当做是自己最大的梦想,一边给家里放牛一边在牛背上写作业,每天早上背着弟弟妹妹走十几里山路上学,最好边走还能边背单词和古诗文。被任何一个大人问起来“你想要什么”,都应该用渴求的眼睛看着对方沉默半响,再小声回答:“我想读书。”

这是社会新闻、公益广告、助学组织的募捐材料里你最容易看见的那个故事。

但实际情况并不如此激动人心感人肺腑。在我曾经居住过数年的那个村子里,大多数家长并不鼓励孩子念书,而是倾向于让孩子在初中后早早辍学,“出去混社会”。他们不羡慕考上大学走出村子的那些人,他们羡慕早早出去打工给家里定期寄来些钱补贴家用的小孩,羡慕在县城混黑道回来能“罩着家里”的小孩。我念的那所镇中心学校2012届有800人左右毕业,后续进入普高就读的不到15%,其他少部分进入职业高中,最多的是离开学校走向了社会。到高考,这15%进入普高的学生里,粗略估计只有不到一半考上了本科,上了一类本科的更是屈指可数。

因为对全家年收入仍在四万以内挣扎的他们而言,生活不存在“五年后”、“十年后”,他们的决策标准,不是“如何让未来更好”,是“如何把现在熬过去”——或许读书真的能改变命运,但不读书,能最快减小家庭经济负担。

2015年暑假回家,我妈突然告诉我,我在那所完小里的一个同学年初从深圳打工回来,生了个孩子。

我对这个同学很有印象。她母亲多年前外出打工,跟一个工友生下了她,这个工友后来人间蒸发。她母亲拖着她跟一个同村的鳏夫结婚,几年后又生了个弟弟。她家条件不好,母亲和继父常年在外打工,她和弟弟跟姥姥姥爷一起生活。这个同学人不很聪明,但作业完成得还算认真。她朋友不多,也没什么大志向,从小学开始就盘算着“初中毕业出去打工”。后来得偿心愿,但在去深圳打工的第一年,就未婚先孕生下来一个孩子。打工、怀孕、被抛弃、生子,她的人生跟她妈妈多年前的人生诡异地完全重合了。

按笃信“努力就会有回报,所以你穷不是因为你蠢就是因为你不上进”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者的逻辑来看,我的这个同学似乎全是“咎由自取”。这话也没说错,她的确没有被任何人逼迫。她就是想要早早地出去打工,“掌控自己的人生”。她可能并不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一个徘徊在底层的循环”,不过是我自作多情地给对方的人生下的一个注脚。

但我想这里头是有些不对的——我的某位朋友曾经向我提过一个问题:“如果对方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被拯救,我们有权力去给对方的人生贴上“悲惨”的标签,自作多情地要去拯救对方吗?”

她的问题我今天也无法正面回答。但我想把这个问题换一个表达方式,或许我们会有些想法:我们应该默许一个“阶层不同的人就应该有不同的未来”的社会继续存在乃至加固吗?

没有人不想好好生活,没有人不想拥有更好的人生。但是,为什么有些人追求更好的生活的“最优解”是多花两万块钱去报一个补习班,而另一些人追求更好的生活的“最优解”则是尽早辍学去深圳打工?个中差异显然不是任何“作为个体的人”造成的,那又是什么造成的呢?问得更残酷一点,在每一条人生道路指向的最终可能的信息并不对等、社会的结构性压迫空前强大的今天,被压迫者的自由选择,真的是自由选择吗?

法学家罗纳德·德沃金在探讨“什么是资源的平等分配”的问题中提出过,人应当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但不应为自由选择之外的因素造成的资源差异负责。平等的资源分配必须保证“敏于志向,钝于禀赋”(ambition sensitive, endowment insensitive)。

但在今天的社会里,人们面临的一个新问题在于,由于父辈积累的巨大资源差距,出身不同的人基于各自的经济理性发展出了不同的志向。面对这些弱势个体自愿放弃“更光明”的可能,选择走向“不那么光鲜的未来”的状况,我们没有资格否定个体的理性、自决。但我觉得,我们应当有所质疑有所反思:同一道题干,这个社会给不同人的选项数量和选择答案的判准为何如此不同?

趾高气昂、简单粗暴地指责弱势者的短视并不会让现状变得更好,有志于创造改变者,更应该思考,如何在志向上赋予弱势者更多可能。

    责任编辑:朱凡
    校对:施鋆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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