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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吒之魔童降世》:沧海升起并蒂的太阳 | 影评

2019-08-08 11:4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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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共3043字,阅读大约需要5分钟。

本报记者

赵汗青 中国语言文学系2015级本科生

哪吒是我拥有记忆后的第一个童年偶像。他三头六臂、千神千面——可以是近半世纪前动画中咬着长发在暴雨中演绎启蒙者殉难的俊秀少年,少儿频道里洗脑的旋律、稚诚的友谊;或为生于殷周之交却深陷港剧家庭伦理的逆子,《宝莲灯前传》里惊鸿拓影般姣美灵气的容颜……他以翻天倒海的叛逆与强大,登上了与杨戬、孙悟空并肩的神话祭坛,高蹈入云、不可一世。

而哪吒异于——甚至是远超于二人之处,便在于他的自杀。哪吒的自杀,是多方矛盾攒为死结后只得“一死了之”的利落终结,是反叛的极致与规训的预告。这一糅合了儒释道文化碎片、从无数不入流的与不朽的作品中一点点脱胎而出的形象,竟然在口耳相传的流俗中,诞生为了这样崇高壮烈的悲剧英雄——这背后是何其混沌而动人的无意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的伦理,被哪吒以既真理、又诡辩的决绝,直接翻转为了“赐予与归还”的逻辑,狠狠掷向了背后的亲情似水、族权如山。

“削骨还父、削肉还母”这一壮语,细腻而残忍、浪漫而凄怆。而其中的剥离与割舍,却已然成为哪吒新的骨与血肉,在莲藕的筋络上涓然搏动着。自杀是哪吒全部故事的灵魂,如哈利·波特不可祛除额上的闪电伤疤,乔峰不能洗净胸前的狼纹身。如若哪吒不死,那一切的创新都将是对这一母题的毁灭。

而《哪吒之魔童降世》(以下简称《魔童降世》)中的哪吒,既未弑父亦未自戕,甚至连“天劫”这一众神无力的悲剧设定,最后都被他平安化解。它不仅拆换了哪吒的肉身,连他的藕身都一并击碎。本来只是在经典的碑林里摹仿重建的工程,作者偏要把一切都踏成废墟,然后自己追求新的拔地而起。

可这部电影却是那样出人意料地好看。

“好看”,这是最俗的评价,亦可为最高的评价,同时也是《魔童降世》必须首先被赋予的第一条评价。不好看的电影是成功的,这需要论证;而“好看”意味着一种超越概念或抒情、无需论证的成功。

《魔童降世》的主旨并不是多么独出心裁、前无古人,里面密集的包袱和难得不尴尬的笑点也多有本可循。“逆天改命”的主题在近年古装神话剧中出现的次数几乎跟男主的总人数一样多,“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怒吼也无比似曾相识,仿佛不是在考场作文里用过,就是在哪部戏里被猴子提前抢占了版权。但是民间传说——哪吒的出生地,本就是不断融合、借鉴与拼贴,逐渐滚出的一颗裹满整个冬天与草木的雪球。电影创作者是盛宴前的厨师,而不是女娲。他的职责不是造物,而是把已有的俗物提点出滋味和风情。

《魔童降世》的价值最终落脚于质朴的亲友之爱与生命的不顺从,但却落得轰轰烈烈、撄人心魄。水淹陈塘关的情节被改成了敖丙唤起四方海水,在城上冻起了可将万人活埋的冰山。而变身成人身型的哪吒擎起冰盖,面目挣扎扭曲地嘶吼“去你娘的狗命!我命由我不由天!”——此刻的画面与配乐,已彻底澎湃出了这一设定“爽与热血”的原始含义,燃为一场可让无数哲学与文学寓意于其中熊熊灼烧的烈火。以海为冰的屠城想象,让正与邪、灵珠与魔丸的对抗以最直观的形式在幕中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哪吒扛起的不仅是全城百姓的灭顶之灾,更是天命的威压,他是在接住宿命的屠刀、肩起黑暗的闸门。而喊出“是魔是仙,我自己说了才算”后的哪吒直接变出了佛教壁画中最经典的六臂造型,一切“妖邪”的指控,都在突然迸发的神性的峥嵘下壮丽涅槃。

不是每一个“我的命运我做主”的故事都有资格呼应存在主义信仰的,但《魔童降世》无疑当得起这等联想。作为一部动画,它幽微隐秀的“哲学高度”,全部都是靠务求老少咸宜而非故弄玄虚,靠写情便恣意煽泪、写矛盾便抵死纠缠的艺术水准达到的。加缪说“要未曾和解地死,不能心甘情愿地死”,倔强的魔童撕碎父亲的换命符,噙着泪不屑道:“我的命我自己扛,不连累别人。”好电影不外乎声与画、角色与情感,《魔童降世》恰恰正是出色地完成了这几点。这不仅体现在对精神内核的诉说上,行云流水、飘逸瑰丽的风格在电影里无处不在。《千里江山图》中随物赋形的水莲过山车、从始至终飒爽优美的动作场景;以及敖丙出场时“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的美感——乘云气,不用御飞龙,他自己就是飞龙,仿佛能瞬间把观众的心和东海一起冰冻,然后如花瓣一般片片凋落。

精湛的美学撑起了《魔童降世》的方方面面——它对深入人心的传说“伤筋动骨”的颠覆,对当代流行价值毫不避俗的引入,因其生动、巧妙和精彩,化作了新的发人深省。其中最典型的便是从对父权的反抗转向了对父爱的回归。不仅是李靖跪在元始天尊门前那句深沉有力的“他是我儿”,整个故事里,哪吒父母始终是他最坚实的后盾和最亲切的伙伴(毕竟哪吒反复强调敖丙才是他唯一的“朋友”)。他们不单有自古以来备受赞颂的牺牲精神,更具备从古典到现代都常被忽略的品质——平等和自由。

哪吒尽管生来就被禁足,但心灵依旧不羁难驯。他作为至邪之物的化身,其实从未受到致命的约束。而李靖夫妇对儿子则更是日常性宠溺规劝、大局前理性尊重。他们对哪吒的期许与培养,不是意在让儿子成为自己拟构的理想人格,而是为他打开更多生命的可能性。“你是谁只有你自己说了才算!”哪吒提着敖丙衣领训道,“这是爹教我的道理!”但显然,“爹”教的道理中只有“我”,没有“父”。《魔童降世》中的父的权威不是哪吒以命以血摧毁的,而是李靖自己解构的。毕竟从五四文学以来,对弑父情结的书写早已称不上新颖,而一个拥有深爱并自由的父亲形象却实为寥寥。于此,《魔童降世》亦有另一种启蒙与觉醒的意味——朝着我们曾经出走的地方。

而作为哪吒的镜中我与两生花,敖丙的父辈与他则是截然对立的。李靖是不在意儿子魔丸的身份,只关心他是哪吒;龙王则是从不在乎“敖丙”,只记得他是“灵珠”。千百年来始终荒淫顽劣的三太子在《降世》颠覆为了花无缺型的人设,同时还兼备小龙女的姿容头脑、慕容复的身世命数。敖丙和哪吒这一对羁绊,宛若柏拉图所构想的神话中球型的人,是被劈开后倾尽一生相互求索的两半。他们是混沌未凿,天人之情的完美与整全;是阴阳鱼、太极图一般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哪吒从一出生就没遇到接得住他毽子的人,敖丙是唯一一个。二人在沧海落日前踢毽子的场景堪称全片最浪漫诗情的画面——温厚悠扬的音乐里,龙族的一招一式都在诠释什么是真正的“婉若游龙”。沉沉的金轮勾出灵珠、魔丸和被二人救下的小女孩黑色的剪影,仿佛可一直静穆到地老天荒。

电影中,哪吒的结局已彻底摆脱了悲剧的阴影——他背着最毒的血咒、握着最差的底牌出生,却在浩劫之后剔净孽障,还收获了父恩母慈、万民爱戴。与男主这一着实逆天的赢家相比,敖丙则是攥着最优越的筹码出生,却生生被他自己“蹉跎”得一无所有。孤独者旷世亘古的惺惺相惜让他一步步背弃自己的师父、家族与天赋,甚至最后为了保护哪吒纵身天雷之中,轻易就毁掉了“万龙甲”——这一袭“全龙村的殷殷期待”。这是一种“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为知己者死”的精神。灵珠的自毁——同时也是自我救赎,全部都是为了哪吒,为了蓦然回首忽见的那个理想自我。

哪吒的故事成了一种彻底的圆满,尽管这是一份极为精彩好看的圆满,但不可否认,对于神与英雄而言,悲剧依旧要更隽永深刻。而电影中的敖丙,恰恰接手了那片被哪吒从骨血中狠命扬弃的悲情。作为一个大系列的卷首之作,敖丙的命运已如初冬雪花,折射出了无限的凉意与可能。他背负着因袭的重担、枷锁般的光环,以赤子的心地成为了天地不容的逆子。哪吒振起了故事昂扬的主调,而敖丙作为主人公的影子、太阳对岸的月光,似乎可以另写一段黯然销魂的副歌——关于纯粹的“人”的彷徨,生命如何被“独立之意志”美丽地葬送,以及这一切如何在死亡中实现深思浅笑般真正的、极致的完满。

图片来源于网络

编辑|沈博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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