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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人无处安放的性与爱(三):被禁锢的与被诉说的

2019-08-11 09:2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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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深圳大学传播学院2019届新闻学专业毕业生毕业设计,“湃客·镜相”全文刊载

作者 | 陈厚斌 李可程 何思航 卢燕华 唐梓聪

指导老师 | 辜晓进

【点击链接阅读】

老年人无处安放的性与爱(一):迟暮之年,被无视的性谜题

老年人无处安放的性与爱(二):婚不由己,在性的边缘试探

六、缺失与遗憾

情感泛滥的,宣泄;情感匮乏的,汲取。敢于逃脱情感牢笼的老人声色张扬,但在公园不起眼的角落里,零零散散的落单老者甘愿将自己活成背景。他们因失语而感到安心,不去过多地考虑危险的词语,驯服的性情给他们避免了不必要的麻烦。“欲望”“顺其自然”地磨灭,“情感”“顺其自然”地消亡。回望逝去的光阴,蓝天白云依旧,但关于亲密,关于爱,还飘荡在风中,日光下不见影。

电影《老兽》片段,老杨与爱人相顾无言 图源自网络

▍被禁锢的性

1962年的上海,30岁的陈德钦顶着被“下放”的“惩罚”与妻子结婚,这样的自由恋爱在当时是十分罕见的。

同年的湖北,19岁的陈焕正在农田里奋力耕作,在他的记忆里,不管是城市还是农村,人人都在奋力建设祖国,“赶个集都要快去快回,哪有时间谈情说爱?”

四年后的1968年,陕西的陆建国遇见了一对到延安插队的夫妻,两个人离得十丈远,丈夫只敢在没人的地方偷偷照顾妻子。

1978年恢复高考,学生还是天天“写大字报,搞批判批斗。”河南的杨信记得,男女生完全不敢在一起交流,被抓到的话就要被“批斗开除”。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由于文化、伦理与政治因素,性在当时是中国社会的禁区,在全民建设祖国的浪潮中,禁欲主义成为这一时期社会的主旋律。到了“文革”时期,对其的打击更是登峰造极。当时的“自由恋爱”,稍有不慎就会被冠上“乱搞男女关系”的帽子,随着爱情消失的,可能是学习工作等重要的人生机会。因此,年轻男女们彼此向往,却又不得不保持距离。

不论初中、高中还是大学,都对性教育讳莫如深,实际上,中国第一部带有一点性启蒙色彩的中小学性教材的出版是2000年以后的事了。性成了神秘的个人修行,不解的少年心事。

杨信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曾经参加过亲戚的婚礼。在婚礼前,父母会托亲戚、邻居给新人准备大枣、核桃、花生等象征着多子多福的吉祥食物,等到新人进入洞房后,亲友们就会把它们拿进新房,再当着小夫妻的面,“把枕头里的东西一取,然后把这些东西(干果)装回去,篦头不要缝死,漏一个地方”,杨信说,长辈们就是通过这种方式慢慢向夫妻解释如何进行性生活。除了这种方法,杨信的长辈还用“穿针引线”的动作暗示过他。

上了高中,课堂内容都与农业有关,除此之外,便是“闹革命”。课外时间杨信总要去地里上工,一片农田分成两半,男人一边,女人一边。辛苦劳作之余,总会有些消遣。“那时候,男人们都凑到一起,有人就会开那方面的笑话,说着说着大家都懂了。”杨信表示,他对性的了解就是从这些隐晦难懂的暗示中获得的。

陆建国回忆年轻时,在公开场合不允许涉及爱情与性问题的讨论。与之相配合的是,一切歌颂爱情的文学和艺术作品都受到一定程度的抑制,这些作品被认为是弘扬资产阶级腐朽没落的生活方式而被批判。但是怀春的少男少女们总能从市面上流通的文字、影像作品中摘取只言片语,以供日夜琢磨,直到某一天或许能够幡然醒悟。

通过种种方法,好奇心总能驱使人们窥到性和爱的一角,但包裹在好奇心和偏见之下的欲望,是否早已失了味?

遇见熊大爷实属偶然,在和其他采访对象的交谈中,熊大爷不时往我们这边张望,甚至假意走到我们附近“听墙角”。后与其接触后,每当我们提出老年情感及与“性”有关的字眼时,熊大爷总会把话题岔开,并多次强调“我不会说什么影响不好的话,我还是很正能量的”。熊大爷对于谈话环境的警惕性很高,一旦觉得自己受到路人的注目,便会提出终止谈话的要求。

事实上,在我们访谈的47位老人中,90%的老人在谈起性的话题时总会下意识回避,或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难以启齿的神态——虽然他们仍然保持着一定频率的性生活。在他们眼中,性总是披着羞耻的外衣,即便是谈论它都会让自己蒙羞。他们无法逃避与生俱来的本能,又在忍受着“背德感”的煎熬。

传统性观念背后背负的是生育、活力,而这种以生育为唯一目的的性,使得许多人在步入老年之后,由于没有繁衍后代的需求,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丧失了性功能。

这种对于老年人性生活的刻板印象,在彭晓辉的观点中“是我们性文化脚本的偏颇”,这套关于性禁锢的文化价值体系,通过社会文化,内化为个人的心理乃至人格。通俗来说,现在许多老人虽然身体仍然具备性生活的能力,但他们却被从年轻时就接触到的错误性教育给“心理阉割”了。

▍被压抑的爱

“那时候的人都是介绍认识的,哪有什么自由恋爱。”这是我们在采访时不断听到的一句话。

北叔今年91岁,32岁的时候才结婚,对象是家里亲戚介绍的。那时候他还在当兵,每年只有一次20来天的探亲假,就在不到一个月的假期里,他跟对象从认识到结婚,梦一般地就解决了人生的一件大事。但这个故事里没有一见钟情的戏码,“也就是凑合吧。”北叔说。

陈焕也没多想,“年龄差不多,就该结婚了”,这是上一辈一直灌输给他的东西。我们聊到爱的话题,他对此很回避,用“从来不讲这一套”搪塞过去。我们换了说法,聊婚姻中的情感问题,他给的答案在情理之外,意料之中:“感情是那个时候不该说的,没钱,都在努力奔生活。”

与我们对话的老人来自于全国多个省份城市,其中多数老人出身农村,“勤快能干”是他们对伴侣的最高评价。在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婚姻抉择的多方压抑性,政治、经济、家庭⋯⋯我们开始反思,这种“不选择”或许是为“没有选择”。

杨信坚定了我们的想法。上个世纪60年代,在河南的农村,20多岁找个姑娘并不容易,“没有足够的钱,想都不敢想”。杨信家里成分不好,老爹给国民党做过事,后被打成右派,日子过得艰难。杨信坦言自己根本找不到老婆,村里经常开批斗会,姑娘也不敢上他家去,怕受到连累。看到附近舍的同龄人一个接一个得成家,父母亲帮不上忙,也催不得他。偶尔有人好心给他介绍一个,对他来说是很珍惜的一件事。

陈焕和杨信一众人所信仰的某些朴素的婚姻观,是我们年轻一代所难以理解的,但将他们置于时代洪流下的一粟,我们开始理解他,开始理解他们所代表的岁月。

爱之于他们,不是肌肤之亲,是真真切切的一蔬一饭,疲惫生活中再无英雄梦想。

但睢阳不甘心,就因为凑合,她经历了一段19年的痛苦婚姻。三四十岁的时候,睢阳心里难受,日记写了一本又一本,边写眼泪就止不住地流,再加上夏天潮湿,钢笔易晕,几年后再打开,就只剩下边上的一点了。

睢阳小学的时候就设想过,自己以后要有个家该是什么样子。父亲二十多岁就是八级钣金工,八级是这个工种的最高级别,走到哪里大家都管他叫“大拿”,“大拿”意指在某一领域最为权威的人。在睢阳心里,父亲聪明且勤恳。五几年的时候常常挑灯夜读,煤油灯把屋子熏得很黄,母亲就骂;后来改用了蜡烛,吹熄后有一股蜡油味,母亲还骂。“那感觉比看梁山伯跟祝英台都难受。”她打心眼儿里崇拜他的父亲,“我要找一个我敬佩的人。

就在2018年,中介找上了睢阳,说是有个80好几的老人看上了她,如果她愿意,他能给睢阳100万。不可否认地,睢阳对这100万心动了。

这100万是她欠女儿的。睢阳曾经逼女儿把房子卖了,结果房子没能再回来,她心里落了个大石头,“都是因为我给耽误的。”

她赴了男方的约。见面后,老人抖擞出两张纸,让睢阳把最底下的数字念出来。

“我知道。”睢阳说。

“你念出来,这多少!”老人连喊带叫,不断重复。

在很多人的讲述中,老年人的婚姻有一方总是“有目的”地奔着钱去的,睢阳原本也觉得为了子女她可以委屈自己。现场很多人盯着睢阳,“我觉得他像是在花钱买我。”最终她还是没把纸上的壹佰零伍万念出口。

女儿说这是“天文数字啊”,她边说边笑,“是天文数字。可为了这个钱,牺牲自己去和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后来怎么想都不行啊。”

但有的人认为,爱和婚姻是两码事。

顾伯今年74岁,除了是一家法国外企的顾问,他还有一个特殊身份。每天下午两点,他会带着他10寸的小音箱来到荔枝公园,一个上至八十下三十的中老年人的舞局,就这样他组了7年。他偶尔也下场跳上两段,但更的时候他都是坐在长椅上静静地看着。

顾伯每隔一个月就要花上三天选曲,剪辑,编排新的曲目,他的老伴从来不管;他也不能理解老伴手机里“不知道是红的绿的排来排去的小圆球”,怎么醒来就能耗上两三个小时。

跟老伴28岁结婚,顾伯是个急性子,老伴做什么事却也都是慢慢悠悠的,这个他在结婚前就发现了。但年轻的时候他跟太太都在大西北戈壁滩工作,男女比例严重失调。顾伯忽然跟我们强调,“情感对人来说是第一重要的东西。”我们问顾伯后悔选错了人吗,他没有正面回答,“这是时代的问题。”

“性格不合。”顾伯对妻子没有更多的描述。他跟妻子“老早就分开玩了”,但他从没考虑过离婚,“想都没想过。”他们在一起熬过了最困难的时候。

我们问他曾经有没有遇到过性格特别契合的人,他说这是“机密”,三其口。后来聊到过去。

“在74年这么漫长的人生里,你有过最喜欢的人吗?”我们问。

顾伯没接话,忽然从口袋里翻出手机,操作了一番,指着一个人名扭头对我们说,“这个。”那是通话记录的页面,一页将近十人的通信里,那个名字占了一半。

他跟女孩儿从初中就认识,大学才在一起,她既不是顾伯的初恋,也不是结婚前的最后一任女朋友。顾伯说不上来这个女孩儿究竟是相貌还是性格还是什么吸引了他,只是他还记得50多年前的每个月,女孩儿都会把自己吃不完的6斤饭票留给自己。

重逢是在五六年前的一次出差,顾伯一直知道女孩儿就在老家江苏。十年了,他不敢回忆,“这种事情都是很悲伤的。”但就那一次,他来到了女孩儿的城市,突然一股念头冒了出来,“就想找着,肯定要找。”当天,他在网上找到了大学时同乡会负责人的电话,以前他也通过这种方式找过其他的同学,结果电话拨过去,很多人已经不在了。“就是看看碰碰运气。”他拨电话的时候没有犹豫。

幸运的是,电话通了。一听声音,对方就认出了顾伯。顾伯说,女孩儿的婚姻也并不幸福,先生腿脚不好,她自己一个人照顾。顾伯帮不上什么,隔个一两天他跟女孩儿就会通上至少半小时的电话。他们聊的多是过去的事情,女孩儿有时会给顾伯叮嘱一些祖传的中医方子。

每天下午的五点半他还是会准时回家,但妻子不会知道顾伯突然愿意尝试以前根本不信的针灸拔火罐,到底是为了什么。

北京菖蒲河公园内,一对沉默的男女 李可程 摄

后记:当我们在谈老年人的性与爱,我们在谈什么

和老人的对话不断陷于沉默的怪圈。

我们聊性,相对无言;我们聊婚姻,依旧相对无言。不可否认,隔了半个世纪的年龄差距,即使是我们,与素不相识的老者初建联系,也难免心生怯意;反观他们,被不相干的年轻学生猛地叨扰,不免慌乱了阵脚。我们明白,这种情境下,性的诉说需要极大的勇气和耐心,这在挑战着我们,更在挑战着他们。

在对亲密关系的思索前,老人们躲进自己的心房,他们的迟疑引着我们思考,是什么在牵制他们的诉说,无法言说的究竟是什么。这些老人,人生暮年,他们过得幸福吗?

在长达75年的时间里,哈佛大学的研究人员一直在进行着一项名为格兰特研究的项目,推算着“幸福”。这个为期75年,耗资2000万美元的研究却指向了一个只有五个字的简洁明了的结论——“幸福就是爱”。

在与老人的陆续接触中,我们的思路不自主地被引向了对爱的探讨。这是年轻人乐此不疲的话题,在老人面前却被不断折返。最终,我们把握住了与47位老人交谈的机会。在47个人之外,还有更多的大多数,或果断或委婉,在一开始就将我们拒之门外,而在那47人之中,我们玩起了文字游戏,在信任与欺骗中捉迷藏。

我们和他们聊性,但性是我们看问题的切口,性所要达成的,是对亲密关系的诠释,是对他们生存状态、幸福几度的关注。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见到公园和街道上并肩漫步,携手前行的老年夫妇时,投以的是惊叹和羡慕的目光。原来我们对这事儿本就看得悲观,深知其中不易。

现实很残忍,我们观察到越来越多的夫妻经过几十年的峥嵘岁月,在老年却分道扬镳,形同陌路。这在我们的采访中也不少见。老人们的回答出地一致:“没有共同话题,玩不到一块儿。”

亲密关系的经营被冷落搁置,婚姻关系消解为同居关系。在前者中,关系终止于他们不再关注和看到彼此,只有当我们的感受,被对方看见的时候,那一刻,关系才真正开始。拥有关系,以及在关系中,被看见是我们幸福感最重要的来源。

无需再操劳生计,哺育子女,他们在婚姻关系中是不在场的。我们疑惑,年轻的感情到如今所剩几何。这样的结局是现代性思潮对传统的瓦解,还是婚姻的内在生命使然。

在访谈中,老肖的一句话让人印象深刻:“我不需要她,她也不需要我。”这是老肖对四十多年婚姻的最后注解。

在老肖一行人那儿,谈爱,谈的是需要,对他人的需要,他人对你的需要,你对自我肯定的需要,你对自我价值的需要。当必要的需要消失了,这份爱也就不存在了。

“有两种决裂的方式:一种是疏远,另一种是过分亲近。承担的决裂,魅力的决裂。这种亲近久而久之,在穿越数千公里沙漠的过程中,会变得和犯罪一样让人难以忍受。”让・波德里亚在他的《冷记忆》中对关系的沉思充满诗意而又绝望。

细想起来,有多少老人正在经历这种疏远的决裂,而在此之前,绵延的是亲近的决裂。这种“决裂”是伴随他们一生的,由对过去的敌意延伸到在的焦虑和挣扎。时代发展的太快,很多事情是他们年轻时候没有经历过的。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中,人们坚守着潜移默化的惯例,过着女人操持家务,男人赚钱养家的家庭生活。但现在不一样了,女人可以有很好的工作,男人也会共同承担家务照顾孩子。婚姻之外有他们年轻时错过的很多可能性。

他们的注意力已不在彼此身上,在现有关系中平淡度日,或是貌合神离。他们看淡了“精神出轨”,“肉体出轨”也只是“颜面”的问题。

雷蒙德・卡佛在《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的扉页上写着:但爱这个字,这个字在逐渐变暗,变得沉重和摇摆不定。

我们追问什么是爱,等着他们给我们答案,可答案迟迟没有发声,就连他们自己也陷入了情感的迷思。

他们的窘、他们的无地自容,种种这些都引起了我们的反思。我们试着将心比心,想象着自己垂垂老矣的境地,可岁月将我们拉得好远,他们的一部分是我们无法跨越时代去理解的。他们原本是应该给我们年轻人以信心的,但生活留下的痕迹却赤裸裸地摆在那里。

这47人绝不是老年的全部风貌。但弥漫在他们身边的无奈情绪,却足以窥见情感世界的冰山一角。

(为保护隐私,除专家、学者外,受访者均为化名)

编辑 | 王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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