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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国庆:窑洞里的日子

2019-08-29 19:0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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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草根1960 草根

我爷爷出生在窑洞里,长大后在这孔窑里娶了个媳妇,我奶奶又在这孔窑里生了我父亲,父亲17岁那年被抓壮丁走了。解放后,老家写信说窑塌了,父亲寄了一点钱回来,大伯带着家人在老窑西侧又挖了一庄土窑。

爷爷奶奶长啥样我从没见过,家里穷得连张老像都没有。听父亲说,在他三岁那年奶奶就死在窑里了,我们回老家一般住在大伯家的窑洞里。

如今这庄土窑过去了50多年,再没人住了,院子里杂草丛生。大伯老俩口已去世,我两个堂兄在这庄土窑里娶妻生子后也分家了,兄弟俩各盖起了三间大瓦房。

几个月前我回了趟老家,站在老窑前停留了许久,因为这几孔老窑和我的年龄差不多,黄土地许多记忆都是从这几孔老窑回想起来的,一直想花点钱拾掇一下。

走进关中北部平原,地面见到的人家不多,寻找家门挺麻烦,不像城里单元房一目了然,快递很快就送到家,但要掌握了地窑的套路就好找了。

关中各堡子都会修建一座门楼子,看上去很大气,这是关中特色。有关门楼子的传说,随便拉出几个老汉都能给你讲上几天几夜,因为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故事太多了,不然,十三朝皇帝咋会在这里建都?

地面见到的大多是当年生产队的牛棚、学校,还有村委会和广播站。这些房屋看上去很气派,因为这是堡子里的政治、文化中心。每到冬季,阳光灿烂,老人们就会从各自的窑里钻出来,聚在这里闲聊晒太阳。

地窑人家一般会在窑口栽棵树,最常见的是槐树、枣树、核桃树等。树和人脸一样,就像个二维码,长得各有千秋,它即是标志,也是地窑人家的“门牌号码”。

关中男人的确称得上是个大老爷们,虽然许多人没念过书,但在家里说话那绝对算数,并非是野蛮粗暴,而是正儿八经的男子汉。这样说吧,即使地动山摇,爷们绝对会用自己的生命顶上去保护好家人,他哪怕累死在田间地头也不会有丝毫委屈,婆娘和娃特有安全感。所以,许多女子愿嫁给关中汉子,觉得这才是爷们。

但爷们从地里干活回来那可不得了,婆娘跑得比兔子还快,赶紧拍去爷们身上的尘土,转身就钻进灶房忙乎了。

爷们往炕头一躺,嘴里叼着旱烟袋闭目养神,就等着婆娘把饭菜端到炕头。一旦婆娘回娘家了,爷们哪怕饿肚子,也懒得下灶房。所以,关中婆娘出远门一定会提前蒸好馍,告诉爷们碗筷放在哪。

关中男人觉得爷们下灶房掉了他的身份,有婆娘就抓住了爷们的毛病,两人闹别扭,婆娘就是不给做饭,爷们饿上几顿就老实了。

关中爷们还有个特点,懒得出远门,只要守着一亩三分田不饿肚子就行,你要指望他去外面闯荡江湖,好像欠了点。

黄土地百姓也许是住窑洞的原因,自然形成他们特有的个性,因为窑洞土墙厚隔音好,所以说话嗓门要特别高,就像打雷一样。

关中人说话土掉了牙,但女人说普通话发音特准,尤其是西安女子说普通话就像新闻联播里的播音员,不带一点乡音,特有女人味。

关中人说话还特简练,甚至懒得说,只点头。比方问路,只见老汉下巴颏往前一顶,意思是继续往前走,如果还不明白,嘴里顶多蹦出两个字“端走”。人称“王师傅”,这里只称“王师”,能少吐一个字算一个字。

关中人把老婆叫婆娘,听上去总觉得不雅,但这里的人都这么称呼,也就习惯了,很少听到哪个把老婆叫夫人、太太什么的。

上茅房也挺有意思,快到跟前时会故意咳嗽一声,里面的人回一声,这不是暗号,意思是有人蹲坑。如果是个碎娃,大人进去就会啰嗦几句,“碎怂得是吃撑了,赶紧!”

老乡窜门一般是站在窑顶大吼一声,窑里的爷们给婆娘使个眼色,意思是去开门。窑里人家只要听到喊声就知道是谁,外人哄不了他。

关中人不管在什么场合,哪怕是深更半夜,见面先问“吃了吧”。进门就两个字,“上炕”,和城里让客人坐在沙发上是一个意思。由于缺水,这里的人没沏茶习惯,主家会把旱烟袋仍过去,对方吸上一锅,婆娘见爷们有话要说,赶紧会离开。

有一次见村长到老乡家谈点事:“明个(明天)叫你婆娘去做结扎。”男主人满脸不高兴,“婆娘还在喂奶,做个球。”村长:“我把话捎到就行。”转身就走了。婆娘赶紧回到窑里问宅基地的事咋样?她男人说:“刚想问,这怂跑了。”

关中农家来客,女性一般是不让上炕的,只有女性长者才能坐在炕上。到了开饭时间,就等窑里爷们传来指令,“上酒”,婆娘开始忙乎了。

端菜的盘子就像个棋盘,酒菜都摆放在上面,来客酒过三巡喝的差不多了,婆娘开始下臊子面。

在吃的方面,关中和江南有很大的差别,你要指望关中婆娘给客人炒几个像样的菜,那真是难为她了。但擀面的功夫可不一般,一大早起来就折腾这碗面,关中有句老话:“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可想这碗面有多么筋道。

早期乡村信息不发达,不像今天发条微信朋友圈都知道了,但居住在窑洞里的百姓有个家长里短,全堡子很快就知道了,原来这些小道消息都是从集市里传开的。

关中几乎每个乡镇都有集市,每到逢集,十里八乡的百姓都会赶来,并非都是来交易,而是凑热闹,传递最新消息,关中人最爱在集市里“拉话”,乡里乡亲见面聊个没完没了。

那几年话题大都是婆娘超生罚款了吧?老母猪找到配种了吗?碎娃念几年级了……话题简直是五花八门。

早期集市里一般是互换农副产品,不习惯现金交易,交换的农作物抓多少是多少,对方绝不吃亏,很少见人讨价还价,他懒得啰嗦,不买拉倒,哪怕白送“赶紧走”,大不了拉回去喂牲口,农户脑子里这根筋仍停留在传统交易中。

关中老汉几乎是逢集必赶,晚辈给几个铜板揣在怀里,先到牲口交易市场了解行情,就像股民看大盘一样。因为牲口交易大致能判断来年的收成,也是庄稼地里的晴雨表。

到了晌午来到卤肉摊割上二两猪头肉,或者咥一碗羊肉泡,烫上一壶小酒,那时就有了AA制,各吃各的,困难时期没哪个“大方”。

酒足饭饱后,带着醉意来到炉火边熬茶。小茶盅在几个老汉之间品过来,品过去,关中老汉特喜欢谈论国家大事,整天是忧国忧民,尤其是历史上哪个人物厉害,占领了多少地盘,甚至有人预测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开打了,谝的可热乎了。

当太阳快要落山了,老汉吆着自家小羊,嘴里吼着秦腔,悠哉悠哉地回到窑里去了。

关中人不爱吃狗肉,很少听人说“狗日的”,喜欢说“驴日的”,因为狗哪怕天天吃棒棒糖它还是改不了吃屎,而牲口是吃草长大的,并且是家里的主要劳力,种庄稼离不开它,农户和牲口有种特殊的感情,即使死了都不舍得吃。狗就不一样了,顶多用来看门护院,整天窝在地窑里什么都看不见,养了也是白养,最后都让人给吃了。

在关中很少见人骂街,更见不到男女打锤,哪怕两个婆娘骂仗,见她男人气汹汹地跑了过来,感觉战火马上就要燃烧,其实是训斥自己的婆娘,就三个字:“往回走!”这可是家令,没哪个婆娘敢违背。此刻,对方也停止了叫骂。

一旦对方男人出来大骂一通,这下可不得了,离开的男人会立马操起家伙指着对方的鼻子大吼:“你再敢骂一句、你再敢骂一句!”关中男人都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如果两个爷们针锋相对那就有好戏可看了,可不像婆娘抓头发、拽衣服那么温柔,不拼个头破血流誓不罢休,爷们干起来才不管你娃娃惊叫,婆娘跪地求饶,要是国足这帮爷们也争口气,像“西北狼”这样玩命,早就冲出亚洲了。

这时,只有堡子里长者出面,对着两个男人大吼一声:“不要命,往死里打!”关中人说话很有意思,他要反着说。此话可管用了,两个爷们不敢多看长者一眼,灰溜溜地钻到各自窑里去了。关中人特讲家教,长者说话那就是天命,谁都要听。

受气爷们回到家里开始耍威风了,并非是拿婆娘和娃撒气,而是把牲口从窑里吆出来狠劲地抽打:“驴日的,你还敢较劲,老子和你没完……”啰嗦了大一通,心里才算出了这口气。所以,城里的小狗、小猫是宠大的,黄土地的牲口是骂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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