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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稣的学生时代》: 穿透法则的人性之光

2019-09-09 13:0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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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曾在书展上看到过库切的作品。他是生于南非的作家——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此。可能当时还是醉心于各种各样有着缤纷华丽的外壳的书籍。现在回想起来,模糊的记忆是:曾经被设计简洁的《耻》吸引,但书的题目让我心头一震,一时不敢翻开。拿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便小心翼翼地放回书架。

打开库切的新作《耶稣的学生时代》之前,我按捺不住好奇,搜索了“库切”这个词条,照片上的库切有着雕塑般冷峻的外貌,挺拔耸直的鼻梁,沧桑的眼神仿若能洞悉一切。一种富于孤独的美感。

阅读《耶稣的学生时代》的过程中,库切“孤独者”的形貌总会如幽灵般浮现于字里行间,但很快,他的模糊的身影就消隐于那些暗藏巨大能量的字句里。无暇顾及作者的影子,将双眼紧紧聚焦于每一个字词,竭尽全力领会作者传达的意义,是与库切新作遭逢后所面临的使命,无疑也是挑战。

这是我的第一本库切。但于作者而言,这本书是他的“迟暮之作”。我们似乎不应该对一个老人在生命的“晚期”写作抱有过于苛刻的要求。但,他是库切,是世界文坛独一无二的库切。一个拒绝领奖的库切、一个孤僻到在饭桌上一言不发的库切、一个有着精准作息极端自律的库切、一个独自承受着自身病痛和亲人相继离世的库切……他要用最后凝聚的火光再次点燃他的迟暮之年?79岁的库切,已经不需要再向世人证明他的宝刀未老。清晰的逻辑、严密的推断、深邃的哲学、幽微的人性、复杂的情感、流离的命运……耶稣的学生时代,合上书,再次面对库切冷峻的面容,任何的评价会愈发地如履薄冰,也更加意义非凡。

“如果你乘一条船穿越大海,你的记忆会全部被洗干净,你开始全新的生活。不存在以前。没有历史。那条船在港湾码头停靠,我们从船的跳板上爬下去,然后就被扔进这里,来到此时此地,时间从此开始。”一个被抽去完整时间链条的时间节点。天才少年大卫和他的“父亲”西蒙在一个偶然的空间里相遇。库切在开篇,向读者提出了一个深邃的哲学命题:我们的记忆,究竟可靠不可靠?在这部小说中,6岁的大卫的记忆与他之前的记忆发生了断裂。库切有意将大卫放逐在一片“记忆的荒岛”上,或者说,此后,大卫的记忆就像一片广阔的、可供人无限开垦的处女地。

大卫,宛若下凡的神明。他幼小的心灵中,总会冒出数不清的简单而抽象的问题。有些问题不应该出现在他尚未定型的头脑中。他不厌其烦地向自己的“父母”——西蒙和伊内斯寻求答案,相对于伊内斯务实的回答,西蒙的回答总是充满着哲思,试图为小大卫提供一个走进世界的入口。而大卫,似乎对自己“父亲”的那些完美的答案并不满意,对这个“人生的领路员”西蒙,也充满了怀疑。

大卫有着超越年龄的自我意识。过于早熟的心智,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如果不善加指引,将会导入一种不可挽回的境地。小说里,“父亲”西蒙被刻画为一个无比正统、审慎、自律、充满了思辨气质的哲人式父亲形象。他被赋予了将大卫拯救出自我泥沼的使命,西蒙不仅要将他引入正途,还要帮他把那些记忆完全清洗干净。

这就是库切的残酷之处——让一个涉世未深的儿童见证一场由激情引发的杀人案。小大卫自身所具有的强烈的自我意识和超越普通孩子的内心图景让他的“父母”西蒙和伊内斯伤透了脑筋——为了躲避人口普查,他们不能为大卫申报公立学校,与适龄儿童一起入学。然而,大卫超常的心智又让请来的私人教师无所适从。在好心友人的资助下,大卫得以进入一所由一对夫妻艺术家开办的舞蹈专校。没想到,在这个专校里,小大卫却适应的如鱼得水。

通过舞蹈,指导学生们把数字从星星上召唤下来——校长夫人,也就是舞蹈老师安娜的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教学理念引发了小大卫的强烈认同。小大卫喜欢专校,在入学第二天,就说服父母将自己从走读生转为了寄宿生。他也喜欢安娜老师,崇拜安娜老师的丈夫、校长阿罗约先生,尤其喜欢住在专校漆黑的地下室里那个胡子拉茬不修边幅的守卫人德米特里。小大卫觉得:西蒙不理解他,伊内斯不爱他。

一个耐人寻味的悖论出现了:在小大卫心里,为他的教育四处奔走、为他的起居无微不至的西蒙和伊内斯成了被大卫遗弃的人;而那个以“培养灵魂”自居的舞蹈专校的每一个成员,成了小大卫最亲密、最可信赖的人。如果库切是要通过教育理念的差异来传达这部作品的意义的话,那恐怕只是很表层的表达。正像本书的译者杨向荣老师在译后记里所写:“让孩子见证死亡、处理死亡,这就是库切恐怖之处。”以“培养灵魂”自居的舞蹈专校、由高雅的音乐家和舞蹈家管理、能为男孩们带来美好的学习成长体验的专校,因为舞蹈专校美若天人的女教师安娜被丑陋邋遢的看门人德米特里残忍的杀害,随后暴露出的两人来往的信件以及杀人者的供述,又惊人地证实,他们两人居然是情人关系。而导致这一悲惨结局的原动力竟然是所谓的爱的激情。库切让年幼的大卫目睹了这场惨剧的情状。而这个悲惨的高潮,无疑使得整个故事具有了震撼人心、引人深思的力量,从更深层面上,拓展了小说的维度。

西蒙害怕这个惨剧会在大卫心中播下不良的种子,决定带他离开专校。而大卫却在这桩悲惨的丑闻过后,依然想要回到专校继续上课。似乎惨案并未给孩子留下什么记忆的后遗症。这里,库切再次提醒我们:对于记忆,我们是否有区分的能力?是否能自动筛选掉对于自身不好的记忆?而对于西蒙来说,当他发现杀人犯德米特里藏于地下室的那些暧昧的信件的时候,他靠什么标准,决定相信什么,不相信什么?依靠这些信件相信丑陋肮脏的杀人犯和高雅美貌的舞蹈老师之间有私情?还是选择相信德米特里为自己的“激情”导致的罪恶的辩护?他该相信人性中有善的一面还是相信人性中也有极恶的一面?纯洁无暇的人类美好之情感最终会让人变得更加卑微,以至于产生了错觉,激发了人的天性中的邪恶的力量?库切没有向读者提供揭示,他提出一个又一个艰深的命题,一次次地,将读者抛入孤立无援之境。

库切究竟是不是通过这部作品来表达人性中善与恶相互对立的一面?如果我们的思考停留在这个层面,恐怕也只是比“教育理念”差异前进了一步。生活其实并不是非黑即白、泾渭分明的。西蒙看似正统,但他也有自己逾越不了的障碍,比如解答小大卫无穷无尽的问题;伊内斯务实,暴露出她对一个天才儿童的教育的无能为力。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西蒙和伊内斯都不是小大卫的亲生父母,它们两人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夫妻。这只是一个临时组建的三人团队,两个束手无策的成年男女如何与一个宛若天神下凡的儿童相处?教会大卫看待世界的方式,并试图站在他的角度体验世界?反观杀人犯德米特里,他似乎是小说中塑造的一个较为黑暗的角色。但他是不是就全然是邪恶的呢?杀人固然是一种罪恶,但这个邋遢肮脏的看门人在平时与专校的孩子们相处的过程中,却展现出自己可贵的爱心,尤其在面对小大卫的时候,更是对他表达了自己的喜爱之情。用德米特里自己的辩护词来说,他是肮脏的,他之所以与那些孩子们接近,是想让自己的肮脏的躯体沾染一些孩子们的纯洁和良善, 让他无光的黑暗生活产生一些光亮。不可否认,德米特里的辩护有其感人的一面。他深爱着安娜,对安娜的崇敬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对自己的辩解或可归结为一种“爱的激情”。而“激情”,在人类的繁衍与进化中,对于艺术的创作与两性的结合都起到了一定程度的催化作用。所不同的也许是,生命中这部分的激情是向积极的方面转化成为成功的动力,还是向消极的方面转化成为人生的阻力?这也是库切的这部作品向读者提出的形而上的严峻命题。正因为德米特里的人性中还留存有一丝温暖的底色,让这个人物的形象更为复杂、更为深刻,决不能仅仅用非黑即白的方式来定义。

在小说的结尾,小大卫即将度过自己的7岁生日。7岁,人生即将迈入新的篇章,意味着他的人生即将开始新的航程。西蒙送给他一艘造型精美的船模。不知大卫是否能借由这艘船模回想起他第一次与西蒙相遇的地方?从库切的叙述里,我们得知大卫得到这个礼物后很开心。他一定会再次搭乘这艘船,去往一个没有前世的纷乱记忆的彼岸。

自然界具有某种恒定的法则。人类作为万物之灵长,遵循这个既定的天然法则生息繁衍。而在库切的这部作品里,我们看到了天才大卫时刻挑战人类思维法则、读出了西蒙的某种在法则内外的游离状态、读出了德米特里试图僭越法则的邪恶与纯真共存的状态、读出了舞蹈专校的教育理念本质上是一种超越法则、跨越灵魂的形而上的孤绝意味。从西蒙和伊内斯打算“接管”小大卫的那一刻起,从他们“逃亡”在社会法则之外开始,他们就注定了在这个故事中所背负的流离的命运。他们都是勇敢者,敢于背叛法则。而在这个不断背弃法则的过程中,他们获得了一种闪耀的、纯粹的人性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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