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吴贻弓｜当他还是“小吴”的时候

吴贻弓导演走了，9月14日早上，81岁。圈内人包括一些社会人都知道，吴贻弓不仅仅是中国的著名导演，而且还是一位领导，厂长、局长、党委书记、影协主席……但我还是愿意称其“吴导”，因为“导演”是他自认的第一身份，对电影的热爱早已深植心底，堪称中国第四代电影导演的领军人物，他的电影可以说是上影的一个异数（还有黄蜀芹）。吴贻弓不太有领导的腔调，甚至有异于常见的“艺术家”，他最接近的气质是文人，所以他的电影在上影是最具文学性和意境追求的，《巴山夜雨》（与吴永刚联合导演）、《城南旧事》《姐姐》《流亡大学》《月随人归》《阙里人家》……或弥漫着淡淡的悲愁，或蕴含着沉沉的怀旧，这就给人造成一种错觉，似乎他是严肃的悲情主义者。其实不然，吴贻弓恰恰是一个“不安分”的、有着内在喜感的人，精彩的“喜剧”曾出现在他的镜头中，也演绎在他的生活中。

中学时期的吴贻弓，就是一名喜欢折腾的“瞎起劲”者，甚至会想出点子来稍稍捉弄一番同学们都不喜欢的老师。在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学习的第二年就被打成“右派分子”，原因是他向校方提意见，除了观摩学习苏联影片，还要看美、法、意的电影，结果被视为“反苏、反社会主义阵营、反党”。

我初识吴导是上世纪70年代末，在上影那幢著名的黄颜色创作楼底层“第五创作室”。我那时刚随摄制组外景结束回沪，导演李长弓想叫我继续代替生病的卢萍导演做场记工作，他指着坐在靠窗一张写字桌前正在喝茶、抽烟的人给我介绍：“吴贻弓导演”。吴导欠了欠身，朝我露齿一笑。透过缭绕的烟雾，我看到一副宽边黑眼镜后面充满睿智、含着善意的眼睛。当时我对吴贻弓并不了解，只知道他正在筹备拍摄《我们的小花猫》，那是“文革”后他的第一部电影。后来，随着他一部部佳作问世、获奖，一步步走上领导岗位，内心对他的崇敬也一点点地增加了。

大概八年之前吧，为了拍摄一部张瑞芳的纪录片，在老沪闵路、金都路吴导家里采访他和太太张文蓉，当年拍《李双双》的时候，吴贻弓刚从北电毕业不久，是鲁韧的助理导演，而张文蓉是该片的演员。

诞生于1960年代初的喜剧电影《李双双》可以说是张瑞芳解放后的一部代表作，鲜为人知的是，这部电影也是吴贻弓和张文蓉喜结良缘的甜美喜剧，还能证明吴贻弓的喜剧才华。

作为助导的吴贻弓负责拍摄预告片（现在叫“片花”），而他的另一个身份则是“调解主任”。因为张瑞芳与鲁韧导演在创作上意见相左，张瑞芳希望按照剧作者李准的要求，把李双双往“疯”里演，把喜感强调到极致；而“温吞水”鲁韧心有余悸，怕被上纲上线为“丑化劳动人民”。两人在拍摄现场争得面红耳赤，一度形成僵局，摄影师只好把头一歪装睡，一副事不关己等你们争明白了再干的架势。张瑞芳就把视线对准了吴贻弓，“小吴，你说说看，应该怎么弄？”吴贻弓是聪明人，当然不会当场表态谁是谁非，他建议按两种方式各拍一条待选。于是，摄影机又哗哗哗转了起来。

其实，吴贻弓内心是支持张瑞芳的，觉得按照她的处理艺术感染力会更强，所以当他拍预告片时就让张瑞芳“放开了演”。于是，一个个精彩的段落诞生了，比如李双双又气又恨地捶打老伴喜旺，打得他一屁股跌坐在门外的院子里，见他狼狈不堪的样子，不由自主地爆发出“哈哈哈哈”爽朗的笑声。她的笑声感染了拍摄这个镜头的人们，包括吴贻弓。后来鲁韧导演看了预告片，心悦诚服，悄悄作了“妥协”，把好几组吴贻弓拍摄的李双双“疯”镜头剪进了影片中，果然增色不少，成为令人印象深刻的经典段落。

张文蓉也是刚刚跨出校门不久，就被张瑞芳一把拖进《李双双》摄制组，因为她既朴素又有学生味，演一个农村知青正合适。她到外景地的时候，张瑞芳已经领着一干演员下生活半年了，住在李双双的原型——林县宋家庄妇女主任刘凤仙家里，和她一起参加妇女大会，一起劳动，一起擀面条、纳鞋底，手掌磨出血泡，再变成老茧，脸也越晒越黑，看上去活脱一个北方农村的劳动妇女。而张文蓉只能和大家一起，跟着张瑞芳每天在大庭广众之下“吵架”，弄得像真的一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年轻人的目光对上了，他们朴实纯洁的心相通了，他们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张文蓉目睹摄制组发生的种种，意识到这位“导演助理”才华横溢、心地善良，他拍的预告片如此精彩，他“调解主任”当得如此出色，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成了摄制组的“政委”。原来，那时候吴贻弓就显露出当领导的潜质啦！

吴贻弓和张文蓉越走越近，这成了公开的秘密。反对的声音响起了，一些“好心人”劝张文蓉“慎重”考虑自己的“前途”，因为年纪轻轻的吴贻弓居然是一个刚刚摘帽的右派分子！要说张文蓉当时毫不犹豫那不真实，但凭感觉，她认为吴贻弓是个好人，值得信赖。她为自己找了一个继续下去的理由：“右派”不更需要获得帮助吗，为什么一定是他影响我，我就不能改造他？更为关键的是，他们的好事得到了张瑞芳的支持，她早已从心里认定：小吴不错。那么，张文蓉既然义无反顾，吴贻弓又有什么理由打退堂鼓？就这样，一对年轻人在《李双双》摄制组结下了金玉良缘，李双双和喜旺是先结婚后恋爱，吴贻弓和张文蓉则是正宗的先恋爱后结婚。吴贻弓后来成为成就卓著的大导演，甚至成为领导，这当然出乎张文蓉的意料，却也并不怎么意外，玄机尽在她一颦一笑之间。

说起这个银幕内外的喜剧，吴贻弓和张文蓉在采访过程中不时会相视一笑，目光中包含的千言万语，我读懂了。

【上海文艺评论专项基金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