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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城大家 | 陈丹燕:文学课的感受

2019-09-26 18:0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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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刊于《书城》2019年8月号

那是二〇〇八年,一个温和的黄昏,我回去华东师范大学做了一堂讲座。

在丽娃河边见到袁筱一,她带我去她工作的外语学院看了看。到底是大学,即使黄昏时候,建筑里都没有人了,还是能闻到一股象牙塔的气息,那是年轻人聚集时朝气蓬勃的特殊气味,加上粉笔和书本的气味,还有一股外文系教室里传统的飘飘荡荡的、辽辽远远的气息。

那一年,袁筱一已经是法文系的教授了,无名指上戴着一个戒指。

而我只想到她十八岁时的样子,她十六岁就进了华师大学法语,十八岁时,用法文写的小说在法国青年作家小说比赛中得了奖。那时候我认识她了,一个满脸警惕的小个子姑娘,有点闷。在小说里,她用文雅到令人服气的文笔,敏感而清晰的细节,造就了一个不知为什么异常绝望又异常秀气的女孩子,我总是觉得,那个女孩就是袁筱一自己。但是一点证据也找不到,她小心翼翼地切断了所有考证的途径。

二〇〇八年时,她给她的学生上了十一堂法国现代文学课。我只跟着她,在走廊里掠过了她上课的教室。

此刻是二〇一九年了,读她的讲课笔记时,我还能找到当年去图卢兹领奖的天才少女的影子,她对文学的敏感都在那里,她遣词造句时,仍旧毫不吝啬地用了自己对生活丰富的体会。这次,也许她不是面对我这样一个大她许多的人,而是面对小她许多的学生,她更放松,也更真挚地,用对那些著名法国故事的理解,贡献了她自己在生活里的经历,以及所得。她仍旧保留着对自己所讲述的一切的感性,毫不干燥。她轻轻地,就将一个法国故事送到了普世的同情与理解之上,剥掉了异国情调带来的隔膜。这样的文学课,充满了生活本身的汁水,有时候,能感受到写作者与生活之间的联系,灵感来到右手指尖,生活中的所得将要流泻出来。这是讲着讲着故事,自己也想写个故事的状态。她的确仍旧是个写小说的。

她又常常告诫学生们将作家写的故事和作家本人的故事区分开来,防止一种失望的产生,或者是肤浅的理解。看上去,在谈论萨特或者杜拉斯的时候,这是微不足道的题外话,其实,这却是必不可少、会令人会心一笑的行内话。甚至,也是护卫一颗读者浪漫的心不被自己喜爱的作家辜负的技巧——要认真追随过自己喜欢的作家的读者,才能发现这样的技巧,而且还要经历过幻灭。

这件事,对袁筱一来说一定不是小事,所以并不啰嗦的她,说了一遍,又忍不住再说了一遍。

这么多年过去,那个敏感的女孩子,长成了风趣的法文教授。但一脉相承下来的,是她对文学由衷的依恋和仰仗。

那天她一直都在摸她的脖子,抱怨颈椎真的很痛。我却不能适应她也有了伏案工作的人才会有的职业病这样的现实。我忽略了她不光是一个法文教授,还是一个出色的法国文学翻译家。她的译文总有一种我偏爱的灵动和文学气味,轻松地超越了大多数译文的蜡像化,保护了原文的体温和体味,让它们活着变成了中文。我享受她的翻译,却忘记了这是个孤独漫长的写字桌前的工作,她主业是教书,副业是翻译,她怎么会不脖子疼呢?

我缓慢地在午后读袁筱一的讲课笔记,她与其说是在讲萨特、波伏娃和加缪,还不如说是在讲她自己对生活和人生的体会。在字里行间,总是让我想起我的老师们。

 

《文字传奇》 
袁筱一著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

我一九七八年春天进入华师大中文系读书,当时,学生有白底红字铁皮的校牌,不别在衣襟上,不得进入校园。老师们则是红底白字的校牌。

说起来,我本科的老师真的是一些好老师,教我唐代文学的,是施蛰存老师;教我现代文学的,是许杰老师;教我现代文学作品选的,是钱谷融老师;教我俄罗斯文学的,是王智量老师。他们各自说着带有各种口音的普通话,文学讲到眉飞色舞时,总是在跟他们自己的生活经历相照应。我坐在大教室的第二排,看得到王智量老师在说到普希金的长诗,和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在大雪中跟着流放的丈夫前往西伯利亚时,眼睛里闪烁的泪光。因为老师的泪光,我们这些女生,会在三十年以后,在老师的生辰庆祝会上,争相朗读达吉亚娜的信。也许我们班上的女生,一生都不会忘记老师教过的这首俄罗斯的长诗。

我为袁筱一讲的课感动,而且惊奇。我没想到那个小心翼翼维护着自己的女孩子,会在课堂上,就像感情奔放的王老师那样讲文学作品,将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和盘托出,时而告诫,时而提醒,时而引领,时而喟叹。她不光是在教学生们如何读一部小说,也是在教学生们如何面对生活,在许多段落,还能体会到,她在教学生如何锤炼生活中的细节,使它成为文学可用的材料。但是等她说到杜拉斯,她突然英勇地谈及她十八岁时,杜拉斯给她带来的震动、影响和蛊惑,以至于要过许多年,她才能平静地处理杜拉斯作品里第一人称带来的影响,将它转换成第三人称,阅读到了这时,才趋于平静。我在袁筱一十八岁的时候遇见了她。要到现在,我才读到,那时那个天才的法语生,如何与法国文学作品产生了文学与读者之间最纯正的联系。看到文学与读者以及译者之间,有着这样充满感情的联系,真是令一个作家感到安慰:也许我没有写得那么好,但是,我一辈子从事的这个职业,文学的本身,有着一种令人感动的尊严。

也许,要是我没有见到过十八岁的袁筱一是如何紧紧护着自己的文学理想,生怕别人碰触,我不会在读到她上杜拉斯这堂课的讲课笔记时,这样被其中的真挚触动。

学生们太年轻了,生活都还没来得及开始,所以,老师的讲述里充满了她自己生活的痕迹。不知道她有没有担心过,学生们其实没听懂。但是学生们在年轻懵懂的时候,就有这样一位教授,教授过这样的文学经验,对他们来说是提前得到的礼物吧,以后他们会慢慢消化,成为自己生命中的力量。我想。

华东师范大学最出色的文学教授们,在讲文学课的时候,都会和盘托出自己的赤子之心。我读袁筱一的讲课笔记时,正值我的古汉语老师徐中玉先生辞世。他是我们的民国教授里最后一个辞世的。华师大中文系的校友们都知道,正派又温存的先生,陪了我们,直到他一百零五岁了,我们不能再贪心更多。但是,嗒然若丧的感受弥漫在许多人短短的交谈声里。所以,读到袁筱一笔记中的拳拳之意,真是为我的母校高兴。这个十六岁就来到丽娃河畔的袁筱一,现在也是纯正的华师大教授了。

读她的讲稿,让我想念起教过自己的那些老先生们了:如今回忆起徐中玉先生穿得方方正正的蓝色卡其布中山装领子,施蛰存先生身上的古龙水气味,还有王智量先生用俄文大声朗诵普希金诗歌的喘息声,还有钱谷融先生笑得满脸生辉的样子。袁筱一是在讲堂上和他们一样的先生了。这样的老师,讲课不是为了标榜自己的学问。

其实,讲课的时候,老师的冷或者暖,听者是可以感受得到的。

相信她的学生们是明白的。

也许要过许多年,和我一样,才能明白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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