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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蓉《我给记忆命名》:青山在,溪也无恙

2019-10-21 11:5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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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记忆命名》这本书的最后,是一张黑白照片——作者席慕蓉以一袭黑衣只身背对我们,面向空阔而辽远的巴丹吉林沙漠静静伫立,她的斜后方,一串或浅或深的脚印跟随着她;她细细长长的影子落在斜前方;在其右前方视点的稍远处,似乎有一圈微弱的日光在沙漠边缘或隐或现。这幅照片中的席慕蓉位于构图中心偏下方一些,虽然拍摄者有意凸显自然风貌的雄浑,但并非刻意将人物缩小,而是在保持人物相对完整性的基础上,展示出这幅景致的寂寥与诗意:经过多少时日的回乡之旅,才能够在原乡的沙漠中心迎风伫立。她的脚下那深深浅浅的足迹,正诉说着这趟旅程的不易与艰辛。面对连亘的沙漠与苍茫的大地,唯有垂手伫立。“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跨越半个多世纪的辗转流离,最终抵达原乡的席慕蓉,留给读者的结尾,是一个寂寥、决然、无法言喻的背影。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席慕蓉这个名字,往往与青春时期的模糊记忆紧密相连。在我的记忆里,我甚至从未怀疑过席慕蓉是台湾人,从未怀疑过她的“抒情诗人”的身份。她是语文课上的入选篇目,是摘抄本上的锦词佳句,是少女们望眼欲穿的酣眠之境,是夏日午后的一阵心底的微澜。直到与席慕蓉的近作——《我给记忆命名》狭路相逢,我才惊觉原来自己对席慕蓉的了解确实过于贫乏与局限了。曾经“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的抒情诗句,原来觉得是一种飘在半空的希冀,但读完《我给记忆命名》之后,这句诗仿佛才结结实实的在大地扎下根来。

在耳熟能详的诗歌之外,席慕蓉的本职其实是一名画家。在《我给记忆命名》的封面,设计者选用了一种能够完整展现席慕蓉另一个创作维度的方式——席慕蓉的一幅油画(《月光下的白马》)来作为这本书的腰封。不同于以往书籍的一条窄腰封,席慕蓉这本书的腰封覆盖了书籍精装布纹封面的三分之二,已经不能称作“腰”封了。这样的设计其实颇体现出设计者的匠心:一匹在月光下的草原中穿行的白马。大概有风掠过,使得白色的马鬃与墨绿色的草丛相触,微微抖动,远处横亘着连绵而静默的群山。有月光的朗照的指引,这匹孤独的白马应该不会迷失于如浪涌般的草原吧?

“有家可归”比“无家可归”要好太多,是不是也强过“四海为家” ?席慕蓉祖籍内蒙,1943年出生于四川,童年在香港度过,成长在台湾。台湾师范大学艺术系毕业后,赴比利时布鲁塞尔皇家艺术学院深造。可以说,席慕蓉辗转的生活遭际,使她具有多个“精神上的”家乡。虽然幼年时因战乱与父母被迫迁徙,但并未给她的童年蒙上颠沛的阴影。这大概部分是源于幼年潜意识中对于“离散”的意义还处于蒙昧状态,部分或许是因为父母对子女深挚的爱暂时消解了面对分离时的恐惧。在《我给记忆命名》这本多以日记体的散文写成的回忆与成长之书中,席慕蓉的语言是轻捷、灵动、温暖而诚挚的,仍然同她笔下那些意蕴丰美的诗篇,一如既往地,以真、善、美感染着读者。

从年少时偶然得到的一个日记本开始,席慕蓉坚持以书写来整理自己的生活乃至生命。以古稀之年,席慕蓉将自己过往的迁徙、求学、办画展、与友人畅叙、向倾慕的学者求教、对年轻后辈的欣赏和提携之感动自然地诉诸笔端:“生命如此悲哀又如此美好,所有的遇合,宛如黑暗的河岸上闪动着的萤火,从此难以相忘。只有诗,才能让我们重新蜕变而成为发亮的灵魂。”短短的《寄友人书》中的这句话,传达出作者对诗歌的深挚情怀与感恩,也表达出作者对人生、对生命的敬重与护爱。而紧接着的《生命的撞击》,是席慕蓉写给一位年轻诗人的信,这封同样满怀深情的短笺,感受到作者对于后辈诗人的欣赏。而这种欣赏,因为褪去了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显得温暖而亲切。席慕蓉特意将这位年轻诗人的诗篇中那些对她而言印象深刻的诗句摘录下来,并逐句细致地品评。在这篇写给年轻诗人的信笺的最后,席慕蓉深情地写道:“那天,评审结果出来之后,主办单位也同时宣布了所有得奖者的名字,都是多么年轻的诗人!在交回这些应征者的稿件之时,我忽然动念,就把你的这首诗抽了出来,折好,放进随身的手提袋里,因为,我还想再读一读。”一位名声享誉海内外的女诗人,如此地欣赏一个还处于默默无闻状态的年轻诗人的诗歌,而且字里行间充盈着心心相印的感动与毫无矫饰的真情,真的是一种难得的际遇。在这封信的结尾,席慕蓉又深情地鼓励并祝福这位诗人:“你还这么年轻,我多么希望,在创作的长路上,你可以始终保有这种坚持和自由。”“坚持”与“自由”——对于写作来说,多么高贵又奢侈的词汇,对于写作者来说,又是必须具备的一种天赋与状态。席慕蓉毫不吝惜自己的赞美之词,而席慕蓉摘出的这位年轻诗人诗歌中的句子,也让我感同身受:

“最好的日光已经来过这里

……

最好的乐器也曾穿过风雨的洗劫

留下音乐,穿过叙事的歧路

留下乐手——不存在的小镇里

或许也有乐手如我,等待野草自己动摇倾身指出风的捷径

……

碰触而不参与。留下温度在潮湿的阴影里

而非脚印,留下花木低低掩着没有香息

留下字句守着情节让光线绕过我身

抵达黑暗,留下轮廓而非形体”

或许,文学中最美好的事,就是两个跨越时空的诗人对于诗歌的真正意义上的惺惺相惜。无关性别、无关年龄、无关身份、无关权威。你在你的精神宇宙持续闪耀,我在我的内心天地与世无争。多么温暖又多么寻常的一个细微的举动。诗歌——本就不应掺入诗歌以外的杂质。

而席慕蓉与几位德高望重的学者之间对于诗歌的交流,则更显出大家的风范与修养。在《关于一首叙事诗的几堂课》一文中,席慕蓉以无比敬重而感恩的心情回忆了90岁高龄的学者叶嘉莹老师对于自己的叙事长诗《英雄噶尔丹》提出的恳切而温厚的意见。值得一提的是,当席慕蓉的《英雄噶尔丹》叙事长诗第一次发表在《中国时报·人间副刊》的几天之后,接到叶嘉莹老师的电话,叶老师的第一句话以急迫的语气问道:“为什么要写这样一首诗?”这样亲切的“质问”,必得深度了解和熟悉席慕蓉作品履历、习惯、风格的人才能如此直言提出,叶老师的正直可见一斑。而与齐邦媛老师将近一个多小时谈论自己的《英雄博尔术》的叙事长诗,也让席慕蓉深为感动,同时,让读者对这两位学者的风范与学养的敬重之情油然而生。

关于文学的讨论,其实与席慕蓉的这本回顾之书中的其他篇章一样,满含暖意与深情。席慕蓉不会跟读者讲多少专业的文学欣赏术语,而是让自己最真切的感情自然流露,不遮掩、不隐晦。你能感受到一个学者、一名画家、一位诗人,或者,总的来说,一个艺术工作者赤忱的生活热情与人生态度。

1989年,辗转海峡两岸和港澳的席慕蓉第一次回到了自己的原乡——内蒙古。对于祖辈故土的渴慕与眷恋被她以充满诗意的语言写进了篇章中,一并写入的,更为深刻的,还有对于游牧文明行将消逝的感喟与叹惋。而这种对于人类古老文明普遍处境的忧思,也成为她的行文中一道满含哲学思辨与文化使命的独特风景。因此,席慕蓉的归乡之旅包含了更为广大的命题与视野。那些童年的欢乐、少年的困惑、成年的怅惘、老年的忧思,都成为席慕蓉艺术人生中珍贵而难得的时光珍宝,经过岁月的冲刷,如今以崭新的姿态呈现在读者面前,意义非同寻常。

黑白照片以永恒而沧桑的质感定格下生命中难以尽数的零碎片段。回望作者一路走来,褪去了浮华的席慕蓉,更显生命的素朴与本真。这就是生命的定力和丰厚。

面对记忆,只想轻轻地对席慕蓉老师说:“青山在,溪也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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