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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志波︱蒋性中江浒遇神

华东师范大学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创新研究院 汤志波
2019-10-22 10:49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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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性中(1396-1483),字用和,号检庵,明代松江府上海县塘湾乡人,宣德二年(1427)进士,历官兵科左给事中、江西布政司右参议,景泰三年(1452)致仕。蒋性中现存传记有李清《明故朝列大夫江西布政司右参议晋阶中宪大夫蒋公墓碑》(以下简称《墓碑》)、张师绎《蒋参议公传》、冯时可《参议公传》、蒋柱《蒋氏世传》、何三畏《蒋少参检庵公传》等,均收入《南汇蒋氏族谱》中,明清多家笔记中也有相关记载。传记中既有其弹劾权贵等“志人”轶事,亦有江浒遇神的“志怪”传闻。李清为其所作《墓碑》载:“既而以病归,江风飓作,舟覆者众,独公会与神奕,获免。”仅此一句,语焉不详,遇神的具体情况不得而知。隆庆间何良俊编《四友斋丛说》则略为详备:

蒋给事曾因公差,泊舟江浒。有一官船继至相并,即过船共奕。适有一女子至江边洗圊桶,官随呼隶人缚之。此女甫到家,即闻岸上有哭声。蒋谓是此女畏责而哭耳,不知其已死矣。再三劝解,寻命释之。俄而此女复苏,临别语给事曰:“明日我先去,公且未可行。”次日侵晨,见一舟陵风而去,上有旗号曰“江湖刘节使”,公遂不敢解维,是日开船者皆覆没。盖公之素行通于神明,故此神来告之耳。

《南汇蒋氏族谱》

江边洗圊桶(即马桶)本是江南日常生活中常见景象,但因适有官船经过,官员可能觉得触霉头,就“呼隶人缚之”,蛮横可见一斑。蒋性中因与同奕,便为之再三劝解,女子才得以释放。此女子或耻于被缚,回家即自尽而死,但感念蒋的帮助,在弥留之际劝其不要出行。次日蒋性中亦目睹“江湖刘节使”之灵异,故得以幸免葬身于风涛之中。

此事万历间冯时可编《宝善编》亦有记载:

初,公为给事时,泊舟江浒,有官船继至相并。公过船共奕,适有一女子对船洗虎子,官命隶人缚之,公力为劝解。其女至家,耻被缚,自缢死。公使人救之,良久苏,语使者曰:“为我谢蒋给事,明旦且未可行。”次日侵晨,见一舟凌风而去,上有旗号曰“江湖刘节使”,公遂不敢解维。是日,船行者皆覆溺。盖公素行通于神明,故假女口告之耳。

冯时可将前者不合情理之处作了修改,如女子既已被缚,又何能至家?既已自尽而死,劝解释之又有何用?所以《宝善编》中劝解在先,归家在后,女子最后也并未死去,“明日我先去,公且未可行”改为“为我谢蒋给事,明旦且未可行”。蒋性中挽救了无辜生命,而女子垂危之际预知未来,又反过来救了自己,变成典型的“善有善报”母题。

怪异之事不胫而走,至张师绎所作《蒋参议公传》中,已经有两个版本并存,其一即抄录《宝善编》,其二则曰:

既病告归,泊舟江浒,官船继至。中坐者冠服修伟,来谒公,公报谒,因留象戏。俄械一女至,置铁笼中。公请何罪?曰:“此妇触我,故拘至此。”公知其神力,为之请,神释女不问,且曰:“公无发舟。舟发将不免于难,厥明其可。” 已献茶,公不饮。神曰:“此江心水,无害也。”既辞归,神舟遄发,犯风涛直上,风故不能阻,遥望云端,旗“金龙大王”也。已登岸,迹前妇人,知新产,浣血衣于江,卒死矣,拜公活命之赐。

金龙大王庙

之前神明与蒋性中并无交流,只是展示“凌风而上”的神力而已。但此则中“凌风而上”的神舟即共奕官员所乘,蒋性中与神灵不仅有对话交谈,还增添了喝“江心水”之情节,使全篇更具神异色彩。官员成为神明,不再是凡间蛮横的反面人物;告诫蒋性中的也非被救女子,而是“金龙大王”。改造了“善有善报”的老套剧情,寓意蒋性中至行通于神明、暗中受其庇佑。“江湖刘节使”是何神祇,史料无徵,“金龙大王”原型为南宋钱塘人谢绪,隐于金龙山,宋亡投水而死。元末傅友德与元军战于徐州,“士卒见空中有披甲者来助战,元兵大溃,遂著灵应”,封其为金龙四大王;其后又以“拥护漕河,屡著灵异”,天顺间加封“护国济运金龙四大王”,成为漕运之神;隆庆间正式敕封河神谢绪为“金龙四大王”,从民间信仰上升到了官方正祀。

金龙四大王像

何三畏《云间志略》中又将此故事作了发挥:

公尝泊舟江上,有一官长船亦同泊过。候公,公往答之。因留奕,不甚胜,亦不甚负,止争一二子间耳。奕罢将别,公见船头铁阱中有一妇人,以问官长。官长云:“此妇污溅江流,故禁之在此。”公为请贷,官长即以铁阱投之江心,谓已释之矣。遂别去,且语公:“顷刻有大风至,公无渡河。”遂放舟,若御空而行。已而扬起一旗,大书数字,视之,乃“江湖金七总管神”也。公舟遂住,幸不为风波所惊。因而登岸散步,闻居民家有哭声。公问之故,其家曰:“我妇以血衣洗澣江滨,猝然病死,顷方得苏。昏迷中耳畔云:‘有蒋给事救释者。’”公闻之愕然。常对人言,遂相传。父老以为奇话,而说者谓非公至行与神明通,宁讵有此乎?

《云间志略》中不仅增加了诸如“止争一二子”等细节描写,而且情节越发合理,如女子在家中自缢,蒋性中在舟上如何得知?前数则均未说明,在此解释为“登岸散步,闻居民家有哭声”,便可讲通。前者舟中囚禁的均是女子本人,但这里囚禁的却是其魂灵,故“以铁阱投之江心”即已释放,其肉体则在江边洗衣时“猝然病死”,至蒋性中解救后方苏醒,更显示神灵之神力与故事之离奇。所遇神明又由“金龙大王”变为“江湖金七总管神”,即金元七总管,这是江南人更为熟悉的“总管信仰”,金氏家族数代为神,王鏊《(正德)姑苏志》载:“神汴人,姓金。初有二十相公,名和,随驾南渡,侨于吴,殁而为神。其子曰细,第八,为太尉者,理宗朝尝显灵异,遂封灵佑侯。灵祐之子名昌,第十四,初封总管。总管之子曰元七总管,元至正间能阴翊海运。初皆封为总管,再进封昌为洪济侯,元七为利济侯。”太湖流域普遍供奉“金总管庙”,主要祭祀的就是金元七总管。

由上可知,蒋性中曾在江中偶遇神明,并由此逃过一劫,故其生前“常对人言,遂相传”。但《墓碑》限于体例未能讲述太多“怪力乱神”,只能一笔带过。而之后的传记追述中,故事情节不断得以增补,逻辑更加合理,神异色彩也越来越明显,先是原名不见经传的“江湖刘节使”变为“金龙大王”,但“金龙大王”更多是江淮、华北尤其是山东运河区域的地方信仰(参见王云《明清时期山东运河流域的金龙四大王崇拜》,载《民俗研究》2005年第二期),而江南的民间信仰众多,如李王、总管、太尉、烈士、猛将等,可谓竞争激烈,所以金龙大王信仰渐趋无闻(参见申浩《近世金龙四大王考》,载《社会科学》2008年第四期)。故何三畏笔下的神明,又变回江南人更熟悉的“江湖金七总管神”。不仅如此,蒋性中也开始“数通神明”,在其七世孙蒋柱所编《世传》中载其“芸窗祥征”之异事:“初,公未第时,每夜读书,有一丽人侍侧,公不为动。一夕遗一箧曰:‘君他日得意时启。’及登第,发箧,衣冠悉具。既复来索箧去,而公遂卒。”蒋性中早年刻苦读书,不为美色所动;而神明所赠之箧,寓意其功名天定。甚至卒时也有异象:“易篑之日,天气清朗,薄暮阴云四合,须臾蔽天。大风拔木,而公遂卒。”日本学者滨岛敦俊在《近世江南金总管考》中指出,显灵事迹在传播过程中,会出现不断增加内容的现象。蒋性中传记陆续增加的神异色彩,也符合这个特征。但惜乎蒋氏后人功名不显,虽然历代读书科考,但再也未出过进士,蒋性中由“偶遇神明”到“数遇神明”,再到自身也颇具神异色彩,游走于神人之间,但最终只是停留在家谱中,未能如金总管等人,变成地方神祇进入民间信仰序列。

青浦金泽总管庙

蒋性中具有儒家视野下完美的士人形象,他进士出身,在政治领域中为官之事功与道德伦理秩序中的尚义、仁恕、勤俭等人格魅力,十分契合明清家族社会的认同准则,无疑已经成为官方意志与民间理想中权威人物的典范,南汇蒋氏多次纂修族谱,均是以蒋性中为核心的家族传记。作为一种民间话语叙事形态,家族谱牒以追溯祖先业绩、记录表彰族中忠臣义士、记载族籍族产等功能表达,成为与官修史书有机关联、且在一定程度上能够重构宗族历史或社区历史的重要资源。同时,在家族不同世代编修家谱的过程中,后人出于对祖先的敬仰崇拜以及对家族正统性身份的认同,往往会利用且吸收许多民间附会和传说,将其家族内有证可考、有谱可据的社会权威人物加以增饰虚构,甚或加以神化。蒋性中江浒遇神之演变,就是一个例证。

    责任编辑:郑诗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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