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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烈地想家,是台湾文学的重要经验

2019-10-22 17:1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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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他是台湾文坛枢纽型的人物,文学组织者、编辑家、演员、海峡两岸拥趸无数的大诗人。

他苦乐交加的人生故事,连通着大历史的风云记忆。他不疾不徐的叙说,平静中有波澜,幽默中有泪水,悲凉中有温热,每一句都动人心弦。静水深流中,汉字发出了奇光。在人生的高处,他,贡献了一部新的经典……

抄书对我的影响很大,增加了我对西方的向往。我的诗里写的好多地方我都没去过,又是巴黎、又是伦敦,还有印度,其实写的时候都没去过。比如巴黎,是从喜欢的小说中,如从巴尔扎克、莫泊桑小说中获得巴黎的印象再来写巴黎的,不过不是地理志的写法,是抓住它的精神来写。朋友们评价写得还都对味儿。那是出自对远方向往的浪漫的精神。也有写得不符合实情的地方。有人去了芝加哥找第七街,没有,说“痖弦骗人,芝加哥根本没有第七街”。我自我解嘲地说:唐朝那些写边塞的诗人也不是全到过边塞。

那个时候,台湾本土文坛是静悄悄的,而军中的作家就变得非常活跃,大量写稿、大量投稿。战争带给我们精神创伤,战争也带给我们写作的动力。一直到现在,我们这批人的作品中,写的还是老的主题——战争的伤害和影响。另外,军中文艺中有一种写实主义的精神,我们不是学院派,不讲大道理,是土法炼钢式的。它是非常朴实的写实经验。我常说台湾文学的发展是秀才见了兵的过程。这个兵的文学,就是以军人写作或军眷写作(眷村文学)为代表。秀才的文学就是以白先勇、王文兴、陈若曦等台大的一批人为主。夏济安、夏志清、吴鲁芹等台大的老师们办一个刊物叫《文学杂志》,这份刊物是对朱光潜在大陆编的同名杂志的继承,但不敢直接说明,只有在发刊词中让人感觉到两份期刊的遥遥相望。朱光潜的《文学杂志》对我们影响很大,甚至到了我编《联合文学》的时候,都故意仿照《文学杂志》的开本。台大的学生们则办了《现代文学》,最主要的负责人是白先勇和王文兴。南部的这些眷村作者,高雄《新生报》的“西子湾”副刊、“《中华日报》”“中华”副刊、大业文丛这批作家,北进之后,“兵”和“秀才”见了面。不是秀才见了兵有理说不清,是相互敬重,结果好得不得了。因为兵的文学是讲经验的,秀才的文学是讲学问的。文学不能仅有经验或仅有学问,经验和学问加到一起后,使得我们的创作得以壮大。两路人马都变成了朋友,使得台湾的现代文学发展质地非常结实,气氛非常昂扬。

罗曼·罗兰和高尔基通信时,高尔基说罗曼·罗兰的文学是把肘部磨破得来的,因为罗曼·罗兰受到完整的法兰西教育,他都是在图书馆看书,所以袖子肘部在橡木桌子上磨破了才得到他的文学,就是从学问得到的文学。高尔基是街头大学毕业的,他是苦孩子,是面包房里长大的,晚上就睡在垛得高高的面粉袋旁边。他晚上靠着捡来的蜡烛头看点儿书,他是凭生活经验写作。因此高尔基说自己,说他的文学是把鞋底子磨破得到的。台湾的兵的文学就是把脚后跟磨破的文学,白先勇他们是把袖子磨破了的文学。兵和秀才文学的结合,也是高尔基和罗曼·罗兰的结合,最符合文学的优生学。因为彼此不同质才产生新的东西,太同质了不容易创造新事物。

新诗最初的发展除了受到大的政治、社会、文化环境的影响,也有其自身的独特性的限制。新诗最初的地位并不高。刚到台湾那个时候,如果向别人介绍你,说“这个人是写新诗的”,对方一定投以奇异的眼光,心想:这个人好端端的,怎么写新诗啊?!朋友见了你,会问:“怎么,你还在写你们那个新诗吗?”虽然中国新诗的发源地是北大,是起自象牙塔,但后来流落到十字街头,甚至给人印象是高中生的玩意儿。事实上,1949年前,北大中文系好多老师已经否定新诗,北大出身的教授也不写新诗,反对新诗的很多。不但反对新诗,也看不起副刊。假如班上有学生在副刊上发了稿子,除非写得非常好,否则老师就会说:“好好做学问,以后稳得住。不要弄个千把字混稿费,没出息。”

那时经常听到的话是:五四新文学运动基本上是成功的,小说、散文、戏剧成绩都不错,还没有定论的是新诗,说新诗还在那里摸索。直到来了台湾还是这个样子。在台湾也是这样的说法,五四新文学运动,成就最大的是小说,认为白话小说是成功的,其实小说本来就有章回小说的历史渊源嘛,白话小说很早就有了;但对新诗都有看法,认为新诗还不定型,还在寻找发展的方向。这种外行的言论听着让人心里很不是滋味,觉得对新诗非常不公平。

学界对新诗也有成见。萧继宗先生做过东海大学文学院院长。有个美国女生来台湾留学,他问女生来台湾研究什么,女生说要研究新诗,萧先生笑得差一点从院长宝座上跌下来了:“这个玩意儿还用得着你跑这么远来研究?!”可见当时社会对新诗的看法。萧继宗还翻译雪莱的诗呢,但思想还是很旧,对新诗还是不了解。那些年代,写新诗的人是异端!纪弦先生在上海时编过一本刊物就叫《异端》。诗人所到之处真是人人走避啊!在大学里,更是舅舅不疼、姥姥不爱——外文系嫌它土,中文系嫌它洋,一概予以封杀。

当时的副刊都不登新诗。这就是台湾为何诗刊风行的原因——报刊不登,诗人自己办刊物发表。重要的报刊,像“《中央日报》”副刊只登余光中和另外几位诗人的作品——其中有些人后来都不再创作。《文学杂志》等几个杂志请余光中帮助选诗;马各编“联副”的时候,作者投寄的诗稿,编辑都寄给杨牧来选。都认为现代诗是个异类。不像现在,现在每位编辑都能看诗,那时不行。孙如陵是“《中央日报》”副刊主编,很受尊重。他的社长曾问他,“孙主编,新诗你懂吗?这首诗你解释解释给我听是啥意思。”孙如陵解释不出来,他就对新诗选稿比较保守,他说“看不懂”,登得很少。登余光中的诗作是因为孙公认为余光中写那么好的散文,还翻译《梵谷传》《梵谷传》即《梵高传》。——编者注,有那么好的学问,写的诗一定是有道理的,所以登。其他人的全不登。

台湾的诗刊文化是从地下文学而来的,经过好多年的挣扎,才从地下慢慢冒到地上来,得到社会的承认。我们办《创世纪》的时候,新诗创作还在地下。文化审检人员就很奇怪诗人都是干什么的,写出来的东西每个字都认识,合在一起都不知所云了,思想不会有问题,不去管它吧。难得他们糊里糊涂,无形中使我们这批写诗的有了发展的空间,成就了新诗的生长。

那时我们年轻,非常单纯,想去买张“爱国奖券”,也要看四下无人才去买,怕人家看到不好意思:一个诗人还买“爱国奖券”,像什么样子?!不像现在,一桌子诗人都在谈股票。我们一方面是对诗有热情,一方面就是对女性有热情。早年,我们对女孩子的追求很厉害。如果女孩子喜欢文艺,我们追得更厉害。和海军竞争追求女孩子真是难啊!海军的衣服穿着漂亮,海军官校是女性的第一选择,低一点的选择就是水兵。而我们那时候可以一晚上写两百行诗呈献给对方——就这么点本事嘛。诗人们追得的女孩子总是相同,犬牙交错的关系非常有趣。我有一件军中的大夹克,很大,杨牧借去一直不还我。他在东海大学念书时,喜欢穿着那件夹克。那件夹克把纽扣解开,正好里面可以裹一个女孩子。那里面曾经裹过好几个女诗人!那些女孩子,我们把她们当作爱神,最后她们爱神没当上,都变成了诗神。恋爱没谈成,诗倒是写了一大把。

那时的爱情也很纯洁。纪德有篇短篇小说,男孩子吻了吻女孩子,女孩子说:“请你不要侮辱我们的爱情。”在纯洁的爱的笼罩下,觉得连接吻都是脏的!我们都这样看待爱情。公共汽车晚上十一点收车,和女孩子约会晚了,回不去了,口袋里的钱勉强能在最小的旅馆开个房间,两个人就能在房间里谈一晚上的康德,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那年头女孩子们很难追,小姐们也觉得写诗的人咬住不放,很难摆脱。失败相对也很惨痛,常常是被拒绝。我常戏说,平均半年就被抛弃一次。女孩子们发现拒绝诗人的追求非常困难。你说他太矮,他也不走;说他太胖,他也不走;说他太穷,他也不走;说他说话声音难听死了,他也不走。就是赖在那里。但日子长了,女孩们发明了一个一定有效、百试不爽的办法,那就是把诗人叫到眼前,正色曰:“我老实告诉你,我不喜欢你的诗。”说完了诗人扭头就走,永不再回。遇到这样的失败时,特别想家,没有精神出路,就把诗当作一种解忧的方式。

大家伙儿无路可走,至少可以写诗,写了不少好诗,一开始是因为爱情而写诗,后来是因为写诗去找爱情。诗跟爱情、爱情跟诗,变成一体两面的东西。高小念书时,我写了第一首所谓的诗。上“国文”课,老师出的作文题目是“冬日”,我是这样写的:“狂风呼呼,砭肌刺骨。一切凋零,草木干枯。”别的同学写一个多小时还没写完,我十分钟就交卷了。老师的评语是“写诗是偷懒的表现”,我吓得不敢再写什么诗了。但还在南阳时,就读过冰心的《繁星》《春水》,还有北大陆志韦的《渡河》。后来就专读何其芳,何其芳的诗我特别着迷,到现在都会背他的名作《预言》。他从《成都,让我把你摇醒》转向后,我非常失望,我的偶像破灭了。我在翻得快烂的何其芳名著《预言》(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扉页上写了四个字“何其芬芳”,我称何其芳是“我青春诗土上的第一场春雨,洒在我那贫瘠的土地上”。我学他浪漫的调子,我的很多诗都是亦步亦趋师承何其芳的。在台湾发表的《我是一勺静美的小花朵》,开启了我正式的诗歌创作之旅。我想郑愁予可能和穆旦有精神上的关联,洛夫应该是对艾青的传承,杨唤则是学绿原的。

当时读印度女诗人奈读(奈都)夫人的诗,她有一句诗是“以诗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这句话跟我们的情形非常契合,周梦蝶也常常提到这句话。那时梦蝶也已经开始写诗。我们在投稿中结识。当时大家的生活都非常艰苦,上等兵的月薪是十二元新台币,买两块肥皂,吃一碗牛汤面——牛肉面都吃不起,吃一碗没有牛肉的牛肉汤面就花完了。那么艰苦的条件下,诗友们办诗刊,而且不仅左营有,在澎湖、在金门,军中都有小小的同人杂志,甚至还有写钢板油印的,在当时形成很大的影响。在军中竟然也有一个文坛、诗坛,这在中国军事史上恐怕是很特殊的。确实是值得大书特书、值得研究的现象。

回顾我的诗歌创作,很多作品中都是对家乡的怀念,没有多少台湾经验。我觉得,第一代移民来的时候,强烈地想家,这是台湾文学重要经验的一部分。看台湾三百年来的汉诗,可以看到从泉州、福州来的人也天天想家。有的小村庄取名,就叫潮州,就像美国当年有地名叫新英格兰、纽约一样。第一代人都是非常苦的。这是个怎样把异乡变成故乡的过程,这个过程,其实是蛮动人的。我们1949年渡海而来,也是一样的。我们这一代,等于一棵树拔出来,移栽到其他地方。有的树能成活,有的树移栽后就长不好。等第二、第三代就没问题了,他们就完全本地化了。

摘自《痖弦回忆录》,作者: 痖弦 口述,辛上邪 整理,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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