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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崇历史,唯实求是——湖北小三线原卫东机械厂厂史编纂感悟

2019-11-01 19:3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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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对于很多人而言,“小三线”是一个陌生的名词,而对一些上海人来说,这个词却有着非同寻常的含义。四五十年前,他们响应国家的号召,从都市走向山村,生产军工,一呆就是十余年。岁月无情,曾经的少年已然两鬓双白,回想起当年的奋斗历程,却依旧记忆犹新。温故过去,才能烛照未来。今天带来的是小三线研究者杨克芝的故事,历史只有通过研究,才能更好地为我们所认知,他是一位热心、认真、执着的研究者,通过他的记录,我们得以了解当年小三线建设的点滴往事。

文 | 杨克芝

2012年9月18日,“中国三线建设研究会筹备领导小组工作会议”在湖北宜昌均瑶大酒店结束之时,我受卫东控股集团(前身为湖北省小三线军工企业国营卫东机械厂,军工代号846)董事局顾勇主席委托,从襄阳带专车赴宜昌迎接钱海浩、王春才、李庆、郑有贵、李永、段娟一行6人莅临湖北卫东调研和考察。就这样,1946年出生的我,开始接触了三线建设研究——准确地说,仅仅是开始了对846厂历史资料、历史文物的收集、整理和记录;仅仅以一个三线建设亲历者(1970年复员进厂)和厂史忠实记录者的身份出现在公众面前。

现将7年来感悟到的点点滴滴,以“责任与担当”、“求全与完整”、“唯实与求是”为题简述如下,共勉之。

杨克芝(笔名柳波)主编的湖北襄阳小三线原卫东机械厂的回忆录

责任与担当

子曰:“日月逝矣,岁不我与。”

国营第846厂1964年11月正式建厂,55年过去了,即使是建厂初期“没有选举权”的学徒工,亦是双鬓染霜,满头华发。从全国各地老厂抽调来襄的技术、生产骨干,大多去了另个世界。幸存的,痴呆、健忘、口齿不清、生活不能自理的则大有人在。2015年9月拍摄《千山红树万山云——小三线青春记忆》五集纪录片的时候,我带领凤凰卫视大视野摄制组走访88岁高龄的劳动模范郭国民,郭老颤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恨得接连抽了自己几个耳光;被采访后的76岁的方恒清,接连几个晚上被自己哭醒;建厂初期第一个进厂的大学生青国治,连连鞠躬感谢我们采访的正是时候:“再晚一点就怕……”;建厂初期的学徒工韩光华,在《卫东记忆》向他约稿时,小脑萎缩,记忆力严重衰退,但他以顽强的毅力,几易其稿,终未放弃……这感人的一幕幕,既为我的“担当”进一步加大了动力,也更加坚定了我“责任”的初心。

本人退休前,仅仅是一个卫东机械厂的工会干事,因为三线研究会的成立,让我有了责任和担当;是锦江油泵油嘴厂陆仲晖、倪同正主编的《锦江岁月》系列,给了我启迪和榜样。于是,萌发了在主编内刊《卫东人》的“主业”之外,从事一点为小三线记史、为846厂树碑、为卫东人立传的“副业”。《卫东记忆》的筹备、编纂,起初其实并不是“组织上”的旨意,而是我主动请缨、毛遂自荐的——2013年4月8日,在我递交的《关于编纂<卫东记忆>的报告》中这样写道:“我想在我的有生之年,效仿司马编一本卫东的《史记》……如能得到董事局和顾主席的首肯,我将鞠躬尽瘁,无怨无悔地精心组织和竭力编纂。”

全国第二届三线建设学术研讨会合影(上海大学,2013年12月)

“崭露头角”。2013年12月19—20日。由上海大学历史系徐有威教授主持的“全国第二届三线建设学术研讨会”在上海大学召开,我有幸以《湖北的小三线建设——以846厂为例》为题进行了大会交流。获中国社科院当代中国研究所陈东林研究员的厚爱,8000余言的该文被收入中央党史研究室陈夕研究员总主编《中共党史专题资料丛书》、陈东林先生主编的《中国共产党与三线建设》(2014年由中共党史出版社出版)一书。《从国营846厂的变迁看湖北小三线的建设》一文,作为该书唯一一个三线企业的研究专题,让846厂的历史在中共党史和国家三线建设史中获得了一席之地,荣幸至极。也是在这次研讨会上,顾勇主席代表卫东控股集团董事局宣读了《关于成立“中国三线建设研究会湖北卫东小组”的决定》聘请王春才、陈东林、宋毅军、倪同正为顾问;荣誉组长徐有威;组长杨克芝;秘书长秦光侠;“后勤部长”顾勇。从此卫东步入了有序的三线研究之轨道。

“名正言顺”。2014年3月23—24日。在北京会议中心召开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史学会三线建设研究分会成立大会”上,我有幸被选为研究会理事(2016年增选为常务理事)。名正言顺地成为了一名三线建设的“研究员”!成立大会召开之际,我们送上了3万元的“贺礼”(之前还为《三线风云》第一辑出版赞助了5万元),尽了微薄之力。

湖北襄阳小三线原卫东机械厂《卫东记忆》(杨克芝主编)出版发布会合影(2014年10月,湖北襄阳)

“小有斩获”——2014年10月18日,我历时近2年编纂、38万字的《卫东记忆》发行仪式在襄阳隆重举行。王春才、李庆、徐有威、宋毅军、刘洪浩、张鸿春、刘卫平、陆仲晖、刘常琼、李杰、傅俊海、张燕等三线建设研究的先驱、教授、专家、学者和八方宾朋云集襄阳庆贺。中国三线建设研究会、工信部、中国科协、解放军总装备部、湖北省国防科工办等上级机关和兄弟单位的贺信缤纷而至;春才王老、胡在银将军等致辞盛赞,让我深受鼓舞和荣幸!在这前后的日子里,还参与了中国三线建设丛书的编校工作,在倪同正主编的第一辑、张鸿春主编的第三辑、周健主编的第四辑《三线风云》中担任副主编。还组织和参与了徐有威策划、凤凰卫视拍摄的5集纪录片《千山红树万山云——小三线青春记忆》和中央电视台刘洪浩主导的10集专题片《大三线》的拍摄。同时,为湖北省和襄阳市政协,为襄阳市委《辉煌70年 奋斗新时代》文集,为襄阳电视台《改革开放40年》专题片,为襄阳市、襄城区、襄阳市城市规划等3家展览馆,为四川大邑雾山三线记忆小镇展览馆等提供了文稿、资料和三线文物。

“老骥伏枥”。今年70有4的我,正在努力烧红、烧旺“三把火”:编辑出版《卫东史略》(已经翻阅了846厂全部的档案资料,整理出文字资料约160万字);筹备“卫东历史展览馆”(已收集藏品8000余件);对846厂的三线遗存(工人礼堂、电影放映室、职工食堂、红色墙体标语、毛泽东巨幅油画像)的“重点文物保护”申请和“申遗”。

位卑不可忘宗,力单更需潜行。“小车不倒只管推!”——这就是我杨克芝心目中的“责任和担当”。

 

杨克芝(中)和秦光侠(左,卫东控股集团党委书记)陪同徐有威教授参观湖北宜城张自忠纪念馆

求全与完整

俗语:“凡事两头难,万事古难全!”

求全。我总是认为,查找厂史资料、搜集展品文物,要学习韩信点兵的招数,多多益善。只有拥有丰富的“食材”,才能做出合口的“佳肴”——当然,这就必须“自讨苦吃”。

在2014年10月之前主编《卫东记忆》的时候,由于“初出茅庐”,只能“以概求全”。该书笼统地分为【情系卫东】、【孙冲记忆】、【叱咤风云】、【历史作证】、【重铸卫东】5个章节。盲目地将员工的回忆录、口述记录、工厂发展、模范人物、军工简志(1964—1989;1986—2005)等煨成了一锅“大杂烩”。但值得庆幸的是,《卫东记忆》仅仅以“内部资料”印制3000册,没有公开发行,扩散范围甚微。

“见贤思齐”。有幸接触徐有威先生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小三线研究项目后,深深被徐有威团队的精神打动。特别是受到这个团队在搜集、整理小三线建设历史档案资料中的勤勉、严谨、求全的工作作风感染,给了我编辑《卫东史略》的勇气和信心——力争求全,将一个完整的846厂史留给后人。

《卫东史略》计划以20个专题,分4册出版。这20个专题分别是:工厂沿革(45000字),基本建设(70000字),产品产量(20000字),产品价格(10000字),党政领导(20000字),干部任免(30000字),机构设置(15000字),人员结构(14000字),荣誉称号(30000字),教育工作(40000字),文娱体育(35000字),安全文化(30000字),厂规厂纪(25000字),五七道路(30000字),天灾事故(20000字),统计年报(45000字),重大事件(60000字),文献资料(250000字),编年史记(700000字),重铸卫东(15000字)。

“勤能补拙”。为了“求全”,放弃节假日,甚则通宵达旦,翻阅了846厂所有的原始档案。没有具体统计有多少宗卷,只知道一间房屋的年度报表,两间房屋的党群文件,三间房屋的行政档案……都给我翻了个遍,并逐一摘录、输入为文档资料,重点的文件,还拍照留存。

“完整”。是编写《卫东史略》“求全”基础上的另一个层面——尽力将每一个专题、每一个事件完整地记录下来——

例如:“天灾事故”专题,很多不起眼的事故在档案中没有记载,我就向爱写工作日记的总工程师刘辉松讨教;向主管安全工作的邹振斌讨要大大小小的事故记录。

又如:“统计年报”专题,由于交接手续的不完善,有好几年的报表没有着落,我就跑到统计局和主管上级部门寻找。

再如:“人员结构”专题,建厂初期,在“好人好马上三线”感召下,在“全国一盘棋”的统筹下,1965年12月底,“南河农具厂”(卫东机械厂的前身)号称88个单位调入,404人职工。“88”、“404”,准确吗?我们不厌其烦地查资料、访问原单位人员:武汉江岸机修72人,湖南衡阳516厂34人,山西长治342厂26人,304厂18人,西安804厂43人……逐个落实,终将有一个明确的答案(调查还在进行,答案即将揭晓)。

湖北襄阳小三线原卫东机械厂技工学校老物件

同样,在搜集展览馆展品的过程中,也尽量以“求全”和“完整”为目标。例如“国营第八四六厂技工学校”这个预展区,目前就从不同的渠道、不同人员手中收集到了批准文件、木质校牌、收费许可证、课桌、绘图仪器、绘图板、绘图铅笔、丁字尺、三角板、曲线板、三棱尺、教学模型、教学挂图、教学幻灯、工卡量具、准考证、体检证明、录取通知书、油印机、试卷、作业本、毕业证、毕业分配介绍信、优秀学生证书、实习补助标准、历届学生名单、教职员工(含实习教师)名单、历届毕业班合影照片等等,还有实习用的机床、加工的零件,甚至连同粉笔、橡皮擦、绘图墨水等都收集入库。基本达到了一应俱全的“完整”。

工厂有一块20厘米厚的实弹试验用的铸钢靶板,这个靶板是供“40—45MM反坦克破甲杀伤两用弹”和“平炉炼钢出钢口穿孔弹”穿透试验用的,上面弹孔密布,弹痕累累,被我视之为展览馆的“镇馆之宝”。可是,当我们赶到靶场,只有靶板支架,重达数吨的靶板却不翼而飞了。“被盗了?”“卖废品了?”“埋地下了?”……走访了历届靶场班长、均无答案。经过分析,要运走这块靶板,没有吊车绝对搬不动,不可能被盗;查找废品处理记录,靶板没有被运出厂。因为原靶板所在地铺设了水泥地坪,一致认为是被埋在地坪下面了。于是,先走访钩机司机,答案否定;决定请勘探人员勘探……就在此时,柳暗花明,顾勇主席在生产调度会上获知,靶板放进了“销毁塔”内,被“废品利用”了。“变废为宝”的靶板即将重见天日,成为卫东展览馆的“镇馆之宝”!

 

杨克芝(左三)陪同三线建设研究者参观湖北襄阳卫东控股集团(2014年10月,湖北襄阳)

唯实与求是

毛泽东语:“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又曰:“实事求是”。

写史的人,必须拥有唯物、唯实的“正气”;必须拥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骨气”。既然写史,就要保全写史人的“良心”,让每一个历史情节都能经得起历史和后人的检验!

写史,要尽量杜绝使用“大概”、“大致”、“也许”、“估计”、“可能”等字眼。例如:在《卫东史略》引录的所有文件,绝对保证每一个文件的“发文单位”、“文号”、“文件标题”、“发文日期”等4个基本要素齐全,缺一不可。达不到4个要素的,尽量继续查找,实在查找不到,宁愿弃之不用。在记事过程中。尊崇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和方志学家章学诚“据事直书,善否自见”的修志方针,对值得赞扬的,绝不“文过饰非”、“锦上添花”;对值得批评的,绝不“添油加醋”、“落井下石”。尽量不使用“情感词”,始终站稳“第三者”的立场,平铺直叙。至于“道听途说”、“三人成虎”、“戏说”之类的东西,更要来者必拒!

在编纂过程中,经常会遇到一些棘手的问题。例如:846厂曾经调入一位大学生,好学上进,入了党,当上了劳动模范,从科员、科长逐步提升为技术副厂长。但后来出现了这样那样的毛病,被调离工厂。他的这段光荣历史写不写?我的回答是一个字:“写!”又如:即使是在“文革”时期,工厂的生产任务照样月月保质保量完成(军工产品不允许“超额完成”),恶性事故为零。对于“文革”中846厂的业绩写不写?我的回答还是一个字:“写!”

杨克芝(右)和徐有威教授参观攀枝花钢铁厂

 “求是”,就是“刨根问底”。在写史中显得重要,在鉴别“文物”时更显得重要——在卫东展览馆征集的展品中,有不少“文物”需要考证。如:有一个黑色国漆、铜件装饰的古香古色文件柜。柜体上有3个繁写体的标签:“武汉市总工会,第0006号”、“江岸店员工会,NO:0021号”“武汉市江岸区工会,财字NO:0430”。这样一个文件柜,怎么会来到了远在襄阳的846?柜体上的3个标签谁先谁后?带着疑问,我们开始了刨根问底的“求是”。答案是846的“祖宗”武汉江岸机修厂在1965年7月9日从武汉整体搬迁过来的另外,诸如“846是不是全国第一个被批准建厂(1964年11月8日)的小三线企业?” “毛主席的巨幅油画标准像是谁画的?哪一年画的?”“1944年日本制造的车床是怎样落户864厂的?”“巨大的铝制碾槽是干什么用的?“28个半的转业干部是怎么回事?”“12级的高干张凡、13级的高干李敬堂为什么会在846居住数年?他们的具体身份?”“1948年参加革命工作的吕光明(原846厂长,已故)为什么享受不了离休待遇?”“高呈祥的‘右派’被摘帽后为什么不补发工资?”“‘百步穿杨’的故事是不是真正地发生在孙家冲(846厂所在地)?”“龙脊山半腰的‘刘秀洞’是不是王莽赶刘秀的遗迹?”等等数不尽的“疑难杂症”,都必须逐一“把脉会诊”!截稿为止,大多数已经“水落石出”,小部分尚有“悬而未决”,极个别仍在“云雾山中”。

虽然岁月流逝、时光如梭,但只要只争朝夕、物我两忘,我们的目的就一定能够达到!

“撸起袖子加油干!”砥砺前行吧,中国三线建设的“研究员”同志们!

2019年10月28日草成于湖北襄阳孙家冲,发布时略有改动。                            

作者感谢上海大学历史系徐有威教授在本文撰写过程中提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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