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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岁了,外公还守着他的报刊亭

2019-12-09 17:0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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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热风 三明治

热风在每日书写下儿时与外公在报刊亭的记忆。报刊亭是她的避风港,也曾经想逃离过,在里头她能尽情的做梦、能游荡书海,对文字的认识也在此时悄悄冒芽。如今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小女孩,但报刊亭依在,外公也在那等她再次回来。

编辑 | Lucy

外公今年已经八十岁了,头上只剩下稀稀拉拉几根白发,眼睛像是两坛没过滤的葡萄酒,脸颊两侧的老人斑越堆越重,笑起来仿佛一张揉皱的纸。他每天五点起床,洗漱完毕后,拎上装了稀粥的不锈钢饭盒,然后蹭蹭步行到千米开外的工作地点——一个面积不到三平方米的报刊亭打卡。

家里人担心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状况,几次三番劝他退休,可老人家倔强得不行,甚至放了狠话:“只要我活一天,就要干一天,你们谁都别想劝动我!”做父母的到了这把年级,一旦以生死赌誓,做儿女的就一定是缄默了。

中国人习惯把“顺从”二字当成最难得的孝心,在这种问题上,他们会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哦,忘了说,这三十多年来,外公一直是给自己发工资。

至于我,和报刊亭有着不算浅薄的缘分。从一年级开始,每天放学后我都沿着一条摸定的路线,按部就班地来到那儿,等待父亲下班接我回家。那时候报刊亭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新奇而具有魅惑性的,颇有经商头脑的外公把它打造成了小型杂物店,不仅出售各种热门的报纸杂志、烟酒饮料、小包装零食,也提供打电话、充话费、寄存包裹等日常服务。

外公又是擅长规划和统整的,哪里卖报纸,哪里打电话,哪里放零副产品,他全都规制得妥妥帖帖。总之,这块弹丸之地充分验证了那句俗语——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奇怪的是,我从小就对花花绿绿的零嘴没多大兴趣,最吸引我的反而是狭小空间里飘散的油墨味儿。每天一到报刊亭,我就急急忙忙放下书包,满眼放光地从书报架中抽出封面鲜艳的漫画杂志,然后费劲地爬上一把高我20公分的太师椅,找个采光最好的角度把书摊在收银台上,漫无目的地翻看着。

那时候,外公就在外头招呼客人,有时对方为了几毛钱讨价还价,外公情绪上来了,声音突然大如惊雷,我也不管,只是沉浸在那多姿多彩的童话王国中,乐不可支。

年纪稍大一点,大概三年级左右吧,我开始着迷于文字,对虚构的故事产生了近乎狂热地喜爱。我记得当时最喜欢看的是《故事会》,那是一本16开大小的刊物,封面是软皮纸,触感极好。里头的故事五花八门,通俗易懂,最精彩的当属唯一一篇约莫十来页的小说,它往往含有侦探、悬疑、言情、武侠等脱离于日常叙事的神秘元素,在我幼年狭隘的认识观里,这简直可以被定义为“魔幻现实主义”了。

后来,我的阅读载体扩大到《神话故事》、《鬼怪故事》等非纪实性报纸,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些故事颇有蒲松龄老先生的味道,只是所有妖魔鬼怪,狐狸书生的情节背后,往往都逃不过通俗文学最常用的爱情卖点。而每每读到那些香艳的、露骨的描写,我都会情不自禁面红耳赤,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参考消息》压在上头欲盖弥彰,一边眼睛偷偷瞄向外公,看他有没有发现我不自然的样子。

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其实我那时候就已经对男女情爱有了非常浓厚的兴趣,并为了维护孩子应有的纯洁,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掩饰做贼心虚。

小时候,我和外公之间是那种淡漠的,若即若离的,甚至有点近乎陌生人的关系。作为老一辈人,外公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除了对唯一的儿子——舅舅的女儿,我的妹妹异常疼爱之外,他对三个女儿所生的孩子,有种“亲情未满”的隔代的疏离。

印象中,报刊亭的小零食很多,但他从没塞给我一包两包,我们之间的对话也限于,离开前我对他说:“外公再见”,他粗声应答:“嗯,路上小心”,仅此而已。

但是,在冷酷观念堆砌的围墙里,还是会有一点点阳光泄进来。

记得一次,生意冷清,外公难得回到屋内,看到我放在桌上的刚喝完的牛奶盒子,突然没头没尾地说:“来,外公教你玩个游戏。”我从一个杀人故事中抬起头来,眼神迷离地望着他。

外公拿起牛奶盒子,用胶带将开口处封紧,然后用尽力气把它从收银窗口扔了出去。奶盒带着一股子蛮劲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度,最后稳稳当当地落到马路中间。外公回过头,冲我神秘地笑了:“等着吧,一会儿有好戏。”

看着他踌躇满志又故作高深的样子,我也来了兴趣。我们静静地等着,看着一辆辆汽车从眼前飞驰而去,两个人因为某种共同的期待而形成有趣的短暂结盟。终于,“砰啪”,一声巨响在一辆大众轿车驶过的瞬间如期绽放,瞬间挤压使盒中压抑已久的气体爆发出可以以假乱真轮胎爆裂的声音。

于是,那辆汽车明显放慢了速度,我们想象着司机先生疑惑又惊惧的神情,忍不住发出恶作剧成功后狂喜地大笑。在那温馨的氛围里,外公第一次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而我也第一次用外孙女的口吻与他撒娇:“外公,我们再来一次,好吗?”

只可惜,这样好的桥段只发生在那个特定的傍晚,就像单次设置的闹钟,只能在某个确定的时刻响起,之后便悄无声息。随着年岁增长,我从教科书里得知,那场小型爆炸不过是应用了“气体压强越大,作用力越大”这个简单的物理原理。就当岁月不动声色地偷去了我可爱的童真时,我也获得了察言观色这项长大成人的标志性能力。

我说过,外公年轻时是很有经商头脑的,他从长期积累的经验中发现——小孩子才是最有消费潜力的群体。

那个年代,互联网方兴未艾,网络游戏刚刚兴起,虚拟时空里的征伐掠地像毒品一样充满新奇,魔兽世界、QQ游戏、梦幻西游……青春期的孩子为了更快爬上食物链顶端傲视群雄,不得不像打了鸡血般拼命增强装备,提高战斗力,而要成为人中龙凤的最好捷径,就是购买小小方形的——游戏点卡。

外公显然看到了里面的商机,他通过压低价格和口耳相传的方式,让小毛孩们无一例外成了他的钱袋子。

我第一次在报刊亭感到难堪,是被一个进来买点卡的同班男生撞见自己正趴在收银台上写作业,我记得他当时用了一种极其夸张的上扬声调大喊:“啊,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在这里!”

我抬起头,四目相对的瞬间,我敏锐地捕捉到他瞳孔中一闪而过的吃惊和鄙夷,而我的狼狈也预示着一则谣言即将硝烟四起。

于是,一股强烈的羞耻感从我心底迅速涌上,就像条大蟒蛇般紧紧缠住我,最后扼住了我的喉咙,越来越紧,让我几乎窒息而死。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个破旧的报刊亭将会永远把我钉在贫穷的耻辱柱上!我有了非常强烈的逃离的冲动。

幸好,小学时光很快就在半醒半醺中匆匆溜走,上了初中,学校离家近,我也再不必到报刊亭中转,再不必因为害怕碰到老同学新朋友惶惶不可终日。

渐渐地,报刊亭在我的记忆里愈行愈远,终于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直至隐没于九霄云外。

再次跨进那间小屋子,是在上大学之后了。那日我出门办事,一场倾盆大雨伴随着轰隆雷声毫无征兆地从天而降,没带雨伞的我像只过街老鼠东逃西窜。冥冥之中,像是有所牵引般,我沿着那条小时候的路线,一路狂奔到阔别七年早已破旧不堪的报刊亭。

外公在屋内看报,他戴着一副黑边老花镜,整张脸和外面的天气一样惨淡。他见到我全身淋得湿漉漉的,立刻迅速地从生活用品堆里翻出一块新毛巾,递给我,嘴里不住地念叨着:“赶紧擦擦,擦擦,别感冒了……”我接过毛巾,胡乱地往身上一抹,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打量起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小屋子。

东西的位置都没变化,报纸的数量却明显减少了,香烟由一个置物柜变成两个,头顶一盏明晃晃的白炽灯亮得惊人,照见了墙壁上渗进的斑驳的水渍。

我忽然想起,以前每到打雷的日子,外公总会拉掉电闸,今日,是忘了吗?我这样问道,外公笑了,回答说:“以前拉掉电闸,是因为你在,怕遇到危险,现在只剩我一个糟老头子,也就不怕啦……”

外公的声音像是从雨中穿越过来,带着潮湿的喑哑,明显是苍老了许多。我眼里渐渐蒙上了水雾,于是赶紧用毛巾一擦,话题一转:“您年龄大了,也该退休了,还守着报刊亭干嘛呢?不如早些卖掉,享享清福。”

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顿了好久才悠悠吐出:“哎,我和这座报刊亭有感情哪,守着它,我才能心安哩……”

话音一落下,屋子里便是长久的寂然。过了好久,外公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似乎为了打破尴尬,又像是恍然大悟:“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看《故事会》了,外公现在还会进呢,喏,这是最新的两期,你拿去,拿去看……”一边说,他一边把两本崭新的《故事会》直往我手里塞。

手一触到那似曾相识的质感,鼻腔里的油墨味儿忽地浓重起来,记忆的闸门随之打开。那时候,我喜欢把书报都摊在桌上,往往弄得七零八落一塌糊涂,而外公却对这样的邋遢有着相当饱满的宽容,他从未因此责备于我,也从未对我的阅读有任何限制。

他总是站在一旁,看着我兴高采烈地驰骋在文字的世界中,不着一言,只是在我手忙脚乱不能恢复原貌时,淡淡地命令:“你让来,让外公来。”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现在对文学的热忱与喜爱,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功于外公这份慈爱与宽厚,若不是他的庇护和宽宥,我怎会在小小年级就有机会窥见文学世界的美丽动人,又怎会在其他孩子忙着打怪兽时就积累起了腹中一点诗书之气?

看着外公慈祥的笑容,我手里紧紧抓着这两本《故事会》,竟久久地,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很快,雨霁天晴,我也该走了。“记得有空过来走走……想看什么报,我这儿都有。”外公满怀期待地看着我,一如当初我满怀期待地望着那个空空的奶盒。我嫣然一笑,用小时候撒娇的口吻与他逗趣:“会的,外公,就算不看报,我也一定常来看看您,您可比报纸重多了。”

走了好远之后,我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望,发现外公依旧朝着我离去的方向静静地呆站着。这样的场景让我想到了勃朗宁的一句诗:“上帝在他的天庭里,于是,世间一切都好了。”便是如此吧,小时候,外公的报刊亭其实就是我的天庭,它阻挡了我年幼生命里所有的凄风苦雨,而现在,虽然在外公眼里我还是那个窝在角落看书的小妮子,可是我相信自己也能做一个小小上帝,用每一个不盼儿孙归的殷勤探望,许他的晚年同样天朗气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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