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回归20周年 | 老工业基地的日常

行走这一带，几步一个红五星，都位于建筑门头的C位。很多招牌用“革命体”书写，如今内地也只有由大厂房改建的创意产业园内才能见到。“澳门的左派传统可是一百年来未变的。”同行的一位澳门朋友解释说。

郑观应，这位在中国最早重视福利制度的本地乡贤，在《盛世危言》中特地写下《恤贫》一章，尤其强调兴办平民子弟学校、且务必保证不失学的重要性：“义学堂则贫家童子自五岁至十三岁皆须入塾，兼习工商之事，不学则罪其父母，旷学则其师督责之，至再、至三，仍或不悛，则拘诸改过学堂使之省过……”

“都以为不敷用了，其实还在用，和戏院一样。”永乐戏院卖票的阿姨说，“不过要投币”。这台体重秤比她年纪都大，从1952年戏院落成，秤就在那里。这些年，好几位小时候在附近长大的亿万富翁，曾不惜重金想买走这份童年记忆。“多少钱也不卖，秤和剧院一样，都属于人民。”

“现在是免费时段，欢迎你入内感受一下。”卖票大姐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戏院恰逢澳门一年一度的大学生纪录片节。

坐在论年龄要尊称一声长辈的座椅上，耐着性子看完一段同学们尚显稚嫩的作业。起身离去，才发现一位上了年纪的工作人员从放映室出来，居然挂着总经理的胸牌，而卖票阿姨和检票老伯，就是两位副理。一张电影票60元，都不够酒店的一道菜钱，到底是工人阶级大本营。为了尽可能节约成本，售票还是古老的手写、盖章，而且恨不得反复使用。

“其实晚上我们这里还是蛮火爆的。”副总兼检票员告诉我。的确，摆成一排的花篮就说明了一切。晚间这里属于粤剧粤曲，罗家英等名角都曾在此登台献艺，当晚将有来自广州的老艺术家登台，但为了节约食宿，收入并不多的名角们演出结束后将连夜三小时车赶回省城。

荔枝碗船厂已成历史，励志故事仍在进行

澳门半岛老城区虽然能感受到浓浓的工人阶级作风，但想看工业时代的实物，非得一路跨海到澳门三岛中最偏僻的尾端才行。四十年前，澳门半岛和氹仔岛被政府规划为高端服务业区域，地价迅速起飞，制造业纷纷搬到路环。

路环荔枝碗船厂片区，如今已被评为“场所”类文物，受澳门《文化遗产保护法》相关规定保护。不乏业内人士力推借助澳门海港历史的故事吸引力，发展本地深度文化旅游。图片来源 aamacau.com

路环岛西岸一处小村落，有个诗意而美好的名字——荔枝碗。眼前风物却有着复杂的美学构成，起码是“三足鼎立”：视线左侧，是濠江对岸的横琴，如童话城堡般的世界最大水上乐园“长隆世界”，和同样美轮美奂的澳门大学新校区，可谓超现实主义。视线右侧，五彩斑斓的铁皮小屋，一层或二层错落有致，还有欧风十足的烟囱和邮箱，仿佛穿越到南非的开普敦，堪称浪漫主义。

视线正中，不宽的水域和更窄的马路之间，是一片锈迹斑斑的钢筋铁骨，一座连着一座，称得上现实主义。上有天棚、下入水中，是船坞的标配，钢筋铁骨间，显著位置残留着“某某号船厂”的红色大字。

在路旁的一家大排档，一位工人老阿伯喝着“手打咖啡”，努力操半生的国语对我们这些后生们“白头宫女说玄宗”。四十年前，这位从小学徒开始，“从细到大”的阿伯，跟着船厂一起到此落户。他指指不远处一间铁皮屋，表示自己曾在那里成家立业、直到子孙满堂，如今租给来此驻留创作的艺术家们做工作室。

“现在这间咖啡七点钟开门，不算晚。但十几年前是早上四点钟，因为上早班的需要吃饭啊！”一旁一位艺术家朋友听了连连点头表示可以作证，“那时我刚来澳门，年轻人都喜欢熬夜，我们经常跨海大桥飙机车到这里，吃完早餐或者说夜宵，再回澳门半岛睡觉。”

被人称为是工人阶级老大哥，老伯觉得十分受用：“对极！澳门工业老牌四大金刚只有我们是重工业，不是老大哥是什么！”边说老伯还掏出了工会会员证。直到现在，位于路环街市的船业工人互助协会，还是老工人们的“娘家”，大到福利互助、小到家庭纠纷，大家还是习惯找组织解决。

“那时候平民子弟除非有天份，家里也肯供读书，考得出来就去香港洋行上班，或去澳葡政府的公务员。大部分呢，都是从小学一门手艺，凭手艺吃饭，比做小生意赚得多、又稳定，哪像今天，都想着去赌场当叠码仔，赚钱又快又轻松。”

阿伯只是遗憾身体强健的自己，并不想那么早荣休。然而，自己想干一辈子的地方却不等人，2006年，澳门制造的最后一艘船下水后，澳门的船厂也全部关门大吉了。“澳门捕鱼业也没了，交通运输业还在，都用更高级的快船，谁还要我们这样半机器半手工的机器木船呢！”

不过，荔枝碗因造船而兴，却并未因为造船业的消亡而凋零。艺术家们零星进驻船工屋村的同时，昔日船工们的早班食堂，如今也成为名声在外的实力派网红店。但难以想象的是，这家上过央视、得到周润发“胜过五星级”评价的汉记咖啡，竟是伤残病退的下岗职工再就业的成果。

老板“汉哥”梁金汉原来也是这船厂的工人，因机器伤了动脉，不甘心截肢，遂拿出一半自家住房和院子，开起咖啡大排档的新事业，一来为了复健，二来是再就业，三来还在老东家旁边，和老友们还能继续方便往来，一举多得。

一开始生意很是一般，直到偶然一次机会，一位也曾重伤的赛车手因投缘和感动，教给他用手把奶泡以每分钟400转打出来的秘方。在咖啡细致幼滑浓密的口感和促进手部功能恢复的双重卖点作用下，汉哥生意越做越大，于是就有了周润发那次“来了就要和主人拜把兄弟”的造访，当地人都知道。

“哪里哪里，一来是这个配方好，二来朋友们守望相助，而且得感谢土地公。”汉哥一边剁着鸡排馅料，一边老老实实地回答。土地公？此话怎讲？原来，咖啡店使用的水源，就是附近的泉眼。此地盛产荔枝而得名荔枝碗，水质也好。

汉记咖啡的菜单和汉哥的言语一样，尽显“老实人办老实事”的工人阶级本色，外观和出品朴实无华，还特意正告，“所有手打咖啡皆为速溶含糖，敬请谅解”。我们远未到饿，还是心照不宣地一人加了碗鸡排公仔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