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明｜一周书记：战时集中营的历史见证与……春天的希望

纽约的圣诞前夕，书店里也充满节日氛围。从第五大道的B & N书店到联合广场旁边的STRAND书店，都是人头涌涌，买书的人似乎比平日多了很多。在B & N二楼的艺术区域，远远就看到一部“Protest! ”在书架上非常显眼，令人激动。Protest!——A History of Social and Political Protest Graphics（by Liz McQuis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9[《抗议！——社会与政治抗议的图像史》，作者：利兹·麦奎斯特，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2019年]）。新鲜出炉的“抗议”，一部视野开阔、插图丰富的全球抗议艺术的图像史。上下数百年，跨越几大洲，从大陆到渔村小岛，人民与艺术家以版画、漫画、海报、壁画和涂鸦等图像、图形表达对于社会与政治的不满和抗议。作者利兹·麦奎斯特是一名平面设计师和学者，她曾担任伦敦皇家艺术学院平面艺术与设计系主任，主要研究领域是社会政治抗议运动中的图像运用，以全球化和传播学的视野研究从国家政治议程到妇女运动、环境运动中的图像艺术如何成为社会政治斗争的灵感、见证和有力工具。在这部最新的《抗议》之前，她出版了《图像煽动：六十年代以来的社会和政治图像》（1993年）、《女魔鬼的后代：妇女的解放与超越》（1997年）和《图像煽动2：数字时代的社会和政治图像》（2004年）等著作。《抗议》是抗议图像的最新集合令，“展示了数百年来抗议图像的概念广度和视觉多样性，它提供了其他地方所没有的全面性和学术深度”。（Stephen J. Eskilson）不难想象的是，她的研究当然不是单纯书斋或课堂的产物，“我参与社会运动已经有多年了，我永远不会放弃”。这是她在网络上的宣言。实际上，离开在社会运动实践中的投入、观察、感受和深度调查，是根本无法真正进入这个研究论题的。

该书分六章，内容从16世纪的宗教改革运动到2018年全球各地的社会政治运动，各章节首先简短介绍该时期的历史和艺术背景，然后以事件或运动为中心展示和论述各种强烈的、有标志性的抗议图像，记录了视觉图像在激烈的社会政治运动中不可或缺的作用。随手翻阅，视觉上的强烈感受扑面而来；掩卷而思，一部抗议图像史就是人类心灵遭受痛苦磨难和奋起抗争的政治审美斗争史。在各种历史文献、亲历者回忆录等文字文本之外，那些漫画、宣传海报、街头涂鸦更为强烈地凝聚了抗议者愤怒的情感与诉求，同时这些图像以强烈的视觉力量表达了对于“言论自由”的信念。这些图像所指向的讽刺与批判对象是皇室、贵族、政客等威权人物，所呼吁的是结束歧视、反抗暴政、铲除弊端，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要改变不合理的现实和推动社会进步，视觉图像的力量作用莫大焉。从这个角度来看，该书的不足之处是，由于全球化和长时段的论述框架而无法对其中有代表性的图像作更为深入的研究，对这些图像在当时的抗议运动现场中的创作、运用、传播和反馈等更为具体的过程及意义尚未能展开深度论述。在我看来，除了论述框架与全书篇幅的限制以外，或许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作者在图像设计的艺术研究与社会抗议运动的社会学与政治学研究之间的结合力有未逮。作者在“引言”中最后说，“过去的权力斗争，以及它们的视觉传达，对我们现在仍有意义。这种过去与现在的共振在本书的所有图像中反复出现。在阅读本书时，不要仅仅观察过去，还要感受现在。”（p.6）这是一个很重要的研究结论，是图像研究中应该具有的历史感与现实感。

到了STRAND书店，照例从书店外面摆在人行道上的十几个书架开始翻掏，一直到三楼的珍稀书柜。翻那“18英里的书”，从最廉价的一元书到最昂贵的古籍，逛旧书店的乐趣无过于此。在二楼找到的Barbara Johns的“The Hope of Another Spring: Takuichi Fujii, Artist and Wartime Witness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 2017[《另一个春天的希望：藤井拓一，艺术家和战时见证人》，“亚裔美国人研究”系列之一，作者：芭芭拉·约翰斯，华盛顿大学出版社，2017年]），是一部很有历史文献价值和特殊的艺术审美价值的艺术家传记。藤井拓一（1891—1964）出生于日本，1906年移民到美国，在西雅图成家和建立了自己的企业，并开始了他的艺术创作。1941年12月7日，日本联合舰队袭击美国太平洋舰队基地珍珠港，美国随即对日本宣战，美国国内的反日情绪急剧高涨。1942年2月罗斯福总统签署行政命令，决定把在西海岸的12万日本人（其中64%是日裔美国公民）作为敌侨迁移到设立在美国内地各州的集中营里。藤井和他的家人被送往华盛顿州普亚洛普（Puyallup）的集中营，然后转送到爱达荷州的米尼多卡（Minidoka）。战争结束后，他在犹他州的奥格登（Ogden）暂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到了芝加哥并在那里度过余生。正如罗杰·丹尼尔斯在该书序言中所讲，藤井拓一对于传记作家来说是一个困难的课题，因为他的大部分生活和职业只有粗略的记录。幸运的是，藤井从1942年5月开始写日记，直到1945年10月营地关闭为止，这些日记涵盖了三年零五个月的集中营生活，而且图文并茂，是日记与艺术品的结合，丹尼尔斯认为这是“战时监禁期间一个日裔美国囚犯创造的最杰出的文件”。这批日记作品沉睡了数十年，直到近年才首次向社会公开展示。现在放在我们面前的这部藤井拓一传记兼画册包括了日记中的140多幅墨笔速写，有些是在一张纸上画两幅，另外还有部分水彩画，其中有几幅水彩画反映了他在战前所达到的艺术水平是相当高的。

这是一段被遗忘的个人生活史，更是美国现代艺术史上被遗忘的一页。芭芭拉·约翰斯在该书“导论”中概括介绍了藤井拓一在当时社会和政治背景下的生平和艺术成就，藤井拓一的孙子桑迪·基塔（Sandy Kita）为日记做了翻译和介绍。藤井日记中的速写描绘了战时集中营生活的生动情境，对人们的劳动、休息等细节的描绘成为了营地生活有力而详尽的视觉证据，因而画家被认为是战时集中营的见证人，这批日记速写因而具有了重要的历史文献价值。因此，这部《另一个春天的希望》具有双重的史学意义：对亚裔美国人的研究和美国现代艺术史的研究均做出了重大贡献。尤其值得我们思考的是，日裔美国人的集中营生活史对于美国现代史来说是一段令人不安、引发痛苦记忆的历史，私人日记中的记录与艺术作品的创作共同有力地见证了这段历史的丰富性与精神深度。从美术史的角度来看这是被战争中断的日裔美国艺术家的现代主义的历史，在战争磨难之中顽强生长的则是痛苦的现实主义艺术之花，但是又被战后的现实与历史迅速遮蔽；从日裔美国人的生活史角度来看，则是一段不公平的屈辱史，直到藤井拓一的这批作品在近年美国各地展出的时候，仍然引发了人们对这段历史的痛苦追忆与现实中的追责索赔行动。

从图像与历史的研究角度来看，《另一个春天的希望》表达了一种比“图史互证”更为重要的价值诉求，那就是在长达大半个世纪的历史追问过程中，图像不仅是战时集中营的见证人，同时更是历史与现实的政治伦理的拷问者，是以视觉记忆的名义对历史上的心理创伤提出补偿的正义诉求。无怪乎前几年当一批二战期间日裔美国艺术家在集中营创作的手工艺品被拍卖的时候，曾经激起了

广泛愤怒， 美籍日裔抗议者们认为在抗议请愿书将这场拍卖会形容为“一次对二战监禁犯的背叛”，

拍卖会最后以撤展告终。看着眼前这部藤井一拓的插图日记，应该不难理解这些抗议者的愤怒情感。在日记中速写描绘了很多集中营的铁丝网、观察塔楼和武装士兵，虽然集中营的生活与纳粹集中营完全是两回事，但是对自由的渴望同样强烈和真实——那是不容被出卖的另一个春天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