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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飘泊客 —— 姥爷一生的进与退

2019-12-31 19:0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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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 文:李 伊

缘起

冬日里的冷风趁着开启的房门钻进了暖烘烘的屋里,坐在外屋床上的姥爷被这股冷风勾起一阵剧烈的咳嗽,随着急促的喘息平复下来,憋红的脸也慢慢地恢复如常。姥姥从屋外的窗台上拿了一只红澄澄的冻柿子,放在小碗里,等着它慢慢变软。这是姥爷晚年爱吃的一种零食,现在想来与他常年肺病所致的虚热不无关系,或许这也是他平凡岁月中难舍的一份滋味。

2019年春,为了完善家谱,母亲和远在辽宁的四舅要去寻访蔡氏先人的足迹。到瓦房店走访一圈之后,并没有找到符合信息的家庙和族人,于是无功而返。

家谱中有关姥爷生平的记述像个人简历一样,只寥寥数行,其中一个信息引起了我的好奇,姥爷退休前,单位逐级申请将他的资本家成分改为小业主,但未获批准。提起那些往事时,母亲也是讳莫如深。

在我的记忆里,姥爷是一个平和安详的老人,已近暮年的他,时常坐在午后温暖的房间一隅,静静地望着孙辈们在院子里嬉戏玩耍的身影。这与我刻板印象中的资本家相去甚远,也促使我对姥爷一生经历进行探究。透过他生前的日记,照片以及母亲和亲友们的回忆,我似乎渐渐清晰地看见从悠长岁月中缓缓走来的姥爷。

我出生时姥爷50岁,唐山大地震那年,我上小学,他已经到了快退休的年纪。那时候的姥爷身形瘦削,略微有些驼背,或许是常年操心劳神,又患病多年,不到60岁就已经满头花白,渐显老态。离世前的两三年,他的身体被岁月和疾病侵蚀得只剩一副脆弱的骨架,一米八的身材,体重只剩不到100斤,从躺椅上搀扶他起来的时候,只觉轻飘飘的,丝毫不费力气。

听母亲说,姥爷的肺病是1958年大炼钢铁时得上的。

姥爷所在的轧钢厂是一家大型钢材生产企业,是北方重要的钢铁生产基地之一。在如火如荼的大炼钢铁运动中,与遍地开花的土高炉相比,这样的企业才是完成“钢产量比上年翻一番”的中坚力量

炼钢工人在高炉前作业(图片来自网络)

在全国上下为生产1070万吨钢而努力时,担任炼钢车间副主任的姥爷,也在为这个目标而昼夜奋战,那时,他经常带领工人加班加点连轴儿转,睡觉都在想着如何能按计划完成任务。一次厂里开生产汇报会,姥爷坐在台下,为了抵抗连日熬夜的困乏,他接过同事递过来的一支香烟,不想烟抽到半截儿,姥爷还是睡着了,烟火星掉落在棉袄袖子上,一直燃到贴身衬衣,才把他从瞌睡中烫醒。

为了多炼钢,炼好钢,身在一线的姥爷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由于超强的体力劳动,长期得不到休息和营养不良,让潜藏在他身体里的结核病菌有了可乘之机,正值壮年的姥爷得上了支气管扩张和肺结核。从旧时过来的姥爷,积极地适应着新的社会角色,努力地肩负着身上的责任,但此时他的身体比他的意识更早地觉察到,它已经超出所能承受的极限。

身逢乱世,挑起重担

清朝末年,姥爷的祖上从山东蓬莱迁至辽宁省复县,当时这两个地方同属登州府管辖,古称海南(蓬莱)、海北(辽宁省金、复、海、盖四县),到姥爷的父亲那一辈,曾以手工业和经商兴盛一时的大家族已分崩离析。

姥爷的父亲——我的太姥爷,也是一个生意人,曾替人经营一家粮油百货商行。一次,与俄国人签订了几火车皮大豆合同,当结账提款时,恰逢沙皇统治摇摇欲坠,俄国局势动荡,俄币贬值严重,货款装了整整一大条包,提款的副经理在火车站买票时遭一伙儿土匪抢劫,投告无门,商行只好破产还债,东北叫吃大片儿肉。

为了生计和还债,太姥爷与人合伙申领了一个伐木烧炭的执照,做起了木炭生意。稍有起色之际,忽然一日,一位在县衙当差的朋友给太姥爷捎信儿说,与他相邻的白俄炭窑窑主到衙门告他偷伐了他们的林木,太姥爷非常气愤,但明知被诬告也不能指望晚清县衙为自己撑腰而去开罪白俄商人。原来白俄炭窑因经营不善,面临倒闭,就想讹人。怎奈国弱民受欺,太姥爷只得远走他乡。衙役前去捕人时,太姥爷刚从后门离开,他们就从前门闯进院子里。离家之日是农历二月十一,姥爷出生仅三天。

太姥爷顺江而下,想去哈尔滨谋生路,途经依兰,身染微恙,便投奔一位朋友。不巧朋友正要去哈尔滨出差,于是留他小住。某日,忽闻货栈一阵混乱,出门才知附近海关粮囤失火,为避免殃及其他粮囤,他自告奋勇组织救火,差粮栈伙计,两人一组,站到粮囤上,见火星便扑,很快火情得到控制,各个粮栈的粮囤免遭损毁,因此,太姥爷得到了一个工作机会。在以前的债务基本还清后,太姥爷把家搬到依兰,这一年姥爷已经四岁。

姥爷有兄弟姊妹五个,他排行老三,大姐花季夭折,后又遭逢父亲病故,出去学做生意的哥哥半途而废,时年15岁的姥爷不得不辍学,去一家百货店做学徒,从此挑起家庭重担。

姥爷名天和,字云波,每当听到这个富有诗意的名字,就仿佛看见一个翩翩少年行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为一家生计奔忙。但母亲说,那一年,伪满洲国已建立一年多,人们每天都生活在惶恐之中。

姥爷年轻时的照片

17岁时,已经做了一年多店员的姥爷与年长他三岁的姥姥结婚,两家为世交,是那个年代常见的联姻方式,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虽然姥姥没跟姥爷过上什么荣华富贵的日子,但他们一辈子相濡以沫,同甘苦,共患难。姥姥是姥爷风雨飘摇岁月中难得的一份安稳。

身处乱世,上有寡母,下有弟妹,一家人的生计都落在姥爷的肩上。为了谋得更好的工作,18岁的姥爷前往沈阳高等薄记学校(财经学校)学习,转年就在勃利县一家制粉厂找到了一份会计的工作。这一年,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

伪满时期,度日艰难,姥爷冒着被当作经济犯抓去坐牢的风险,偶尔利用在制粉厂的便利,弄到一些大米和白面,为老人和孩子改善一下伙食。母亲回忆,她小时候,有一次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姥姥赶忙把盛着大米饭的饭盆藏进被子里,开门见是收电费的人,才松了一口气。

抗战渐近尾声,日本人节节败退,街面上更乱了,除了日本人,朝鲜人,俄罗斯人还有土匪,一拨一拨地来来去去,贼不走空,有时候不知是哪些人相互开火,子弹就从头顶呼啸而过。母亲还记得,那时常见大人们在家里弯腰走路,甚至趴在地上,躲避流弹。

涓涓细流汇入大海

1945年的8月日本宣布投降,人们迎来和平的曙光。姥爷参与组建的铁工厂,在转年秋天,哈尔滨解放不久,被迁到勃利县的东北民主联军总司令部测绘学校接管,将其改为一家汽车修理厂。也是这一年姥爷的妹妹高中毕业,应征入伍,随四野南下。此时家中就剩下太姥姥和姥爷一家人了。

土改时期,还发生了一场乌龙事件,位于街角斜对面的农会,忽然有一天发现对面这片占地有好几亩的工厂,既无登记,也无厂名,于是上门盘问,这里谁负责?姥爷说,我是这儿的经理,农会的人不由分说便把姥爷带走,姥姥托人四处交涉无果。关押26天后,姥姥只得用一些值钱的家当和自己的嫁妆先把姥爷赎出来。几经核实,土地并非姥爷所有,事实才得以澄清。

沈阳解放后,测绘学校迁往沈阳,姥爷与留下的工友继续生产小农具,并成立一家名为东勃的小公司。测绘学校领导曾安排他到广州一家百货公司任经理,姥爷大概觉得千里之外的广州,人地生疏,语言不通,带着一大家子到那里安家有些顾虑,再加上东勃公司难以为继,准备歇业,相关事宜都需要他去料理,因此,广州之行未能成行。姥爷在后来的日记里曾对此时的迷茫有过简单记述,虽不知该去向何方,但他深信,在新社会里,凭着自己的能力足以安身立命。

前途渺渺之际,一位故交的帮助让姥爷的生活出现了转机。在这位朋友的引荐下,姥爷在天津宏源货栈谋得一个会计的职位,干回自己的老本行,姥爷又重拾信心,再燃希望。1951年6月他就举家迁往天津,从此开启了另一段人生旅程。

姥姥是个受过教育的女性,毕业于师范学校的她,在初到天津时,曾响应政府号召,积极参加就业,当时姥姥已经通过上岗培训,被一家中学聘为语文教师。但有些老脑筋的婆婆觉得自家的媳妇还是不要抛头露面为好,再者家里孩子又多,最终姥姥还是做了家庭主妇。1952年他们来津后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一切都在步入正轨,但之后不久发生的事,让姥爷再度面临失业。

姥爷(前排正中)初到天津与同事的合影

位于海河岸边的宏源货栈是一家皮货行,三五反运动,令许多私营业者内心惶惶,当时已经60多岁的货栈老板,在巨大的压力之下,于家中悬梁自尽,货栈也就此解散。姥爷又一次陷入生活无着的境地。

为解决生计,姥爷只身前往沈阳学习氧化锌(一种医药、橡胶工业用的化工原料)的生产技术,回津后借钱与人合资开办了一家小化工厂——龙华化工厂。

1956年1月,天津宣布进入社会主义,我的老舅也在此时出生,取名凯庆,以示庆贺。因为有财务专业背景,姥爷被召集到区工商联参与全区私营企业清产核资,这段时间,姥爷的工厂因资产冻结,停发工资,一家的生活只能靠变卖家当来维持。

年关将至,家里无钱无粮,姥姥产后不久,无法料理日常生活。姥爷单位的一位工友做了一大锅馒头,才让多日没好好吃上饭的一家人饱餐一顿。春节临近,单位补发了一个月的工资,才算过了年。

姥爷的小工厂先是在全行业合营改造中并入一家名为“汇大”的轧钢厂,公私合营后改为国营轧钢三厂。姥爷任计划科副科长,他从一个小工商业者变成了国营工厂里的管理者。

火热的五十年代

经过社会主义改造,城市里的私有化经济基本消失。据当时文献资料记载:国家对资本主义私股由“赎买”改为“定息”制度,统一规定年息五厘,直到1966年9月定息年限期满,公私合营企业最后转变为社会主义全民所有制。姥爷因为公私合营前是龙华化工厂经理,在社会主义成分为主导的国营企业里,他还有一重股东的身份,每年有20元股息,直至文革前停发。估计他的资本家身份就是那个时候定的。

1957年政府组织合营后的工商企业界人士到位于市郊的行政干校学习。呼吸着郊外清新的空气,姥爷的心情是舒畅的。学习结束后,学员们在学习班赠送的笔记本上给姥爷写下了诸如“随着社会发展规律,充分发挥智慧和毅力来建设伟大的祖国”之类的临别赠言,彼此勉励。日后姥爷一直把这个笔记本带在身边,记录着他工作和生活的点点滴滴。他在1957年4月18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本日由计划科转一车间任副主任职务,工作艰巨,边学边做,人皆我师,依靠大家来管理这个社会主义的工厂。

炼钢高炉里炽热的钢水(图片来自网络)

在超英赶美和“以钢为纲”的形势下,1958年全国掀起轰轰烈烈的炼钢热潮。姥爷那时已经调到人称轧钢厂“心脏”的轧钢车间,听母亲讲起那段往事,给人印象最深的是——缺觉,姥爷几乎睡不上一个安稳觉,合营后的工厂从管理到人员设备都需要整合、磨合,产量要提高而生产效率不高的矛盾日渐突出,不仅要完善生产流程,建立生产、安全制度,还要解决工人生活上的困难。为便于生产,姥爷将自己的私产房腾出来,做工人宿舍,带着一家人搬到离单位近些的单位宿舍。

那个时期姥爷基本上吃住都在厂里,只有每半个月送工资的时候,才能抽空儿回家看看。一天晚上回家,因多日劳累,竟然骑着自行车就睡了过去,一头栽倒在路边的泥塘里,身上的大衣浸透冷水和泥浆。

上世纪50年代,炼钢工人既享有令人羡慕的职业光环,也承受着职业带来的艰辛和风险,在艰苦的生产条件和简陋的防护措施下,钢产量的提高也伴随着血和汗的代价。为超额完成生产任务,一线工人得不到正常休息,生产安全事故频发。一次一个工人因操作失误,被通红的刚刚出炉的热盘条生生扫断了一条腿,姥爷双手抱着受伤工人的残肢,跟随着救护车一路把他送到医院。

多日没能回家的姥爷,有一天回到家,发现刚刚1岁多的老舅有些异样,不像平时那么活泼好动,姥姥说,老舅前些天发过一次高烧,姥爷觉得不对劲儿,赶忙带着老舅去看病,医院诊断是脊髓灰质炎,从此老舅落下腿疾。

三年困难时期,粮食供应短缺,孩子们都在长身体的时候,能让全家吃饱就变得更不容易了。大舅十六岁上学离家,母亲就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她回忆说,每个月你姥爷领回工资,我就和他们俩把这一个月的开销算一遍,如果不精打细算,这120多元钱就过不下来一个月。姥爷车间里的工人,看到他家庭困难,又得了浮肿,就利用公休时间去河里钓鱼,偷偷地放在姥爷家的门口。

高温中暑,尘肺和热辐射病是炼钢工人常见的职业病,姥爷在大炼钢铁期间,长时间超负荷的重体力劳动,得不到充足的休息,再加上营养缺乏,还有精神上的无形压力,身体不堪重负,出现了咯血症状,当时医疗条件有限,没有得到正规的治疗,使他的支气管扩张和肺结核病绵延二十多年,一直到他离世。

远离尘嚣 默守田园

1962年,只有44岁的姥爷因身体原因辞去了车间主任的职务,厂里鉴于他的身体状况,安排他到车间当了一名材料员。

姥爷从小体弱多病,几次命悬一线,危在旦夕。最重的一次是刚满周岁时得了肠痈,几近命丧黄泉,因此他曾立志学医,悬壶济世,但造化弄人,最后走上了从商之路。肺结核客观上拉开了他与权力的距离,使他提前离开了世事纷争,获得了一份小世界里的自由。

一生勤勉好学的姥爷,在材料员的岗位上干得有声有色,人人夸赞。姥爷熟悉生产流程,只要车间把需要的材料单交给他,他就会按生产需要提前把材料备好,从未出过任何差错,材料的出入库台账也清晰无误。

文革开始后,姥爷这个认真改造自己的“资本家”,还是没能逃过劫难,来抄家的人面对几乎家徒四壁的姥爷家也心有不甘,最后只悻悻地抄走了姥爷珍藏多年的一套康熙字典。此后,姥爷被下放到车间劳动,扣发工资后每个月只剩45元。曾在街道里帮忙写写算算的姥姥也被安排扫了一阵子马路。文革十年我的四舅和老姨都到东北插队,留在身边的只有最小的两个孩子。后来他曾不无骄傲地说:文革中我的孩子没有一个出事的。

八十年代初姥爷和姥姥在家中小院的合影

资本家的身份使姥爷与权利和政治保持一种疏离,也为自己留下一份自守的空间。一路走来,姥爷舍弃了带不走的,守住了拿不走的。他始终都是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不投机,不攀附,也许劳动的时候是他最自在的时候。

七十年代初,姥爷又被调回材料员的岗位,他用补发的工资为两个舅舅操办了婚事,随着儿女们成家立业,孙辈们渐渐多了起来。到了退休的年纪,因无人能接替他的工作,姥爷又多干了两年,直到1980年正式退休。

姥爷在自己六十岁生日的时候,回首一生的经历,写下一首长诗作纪念:

六十花甲子,弹指一瞬间,

儿孙双绕膝,俯首忆当年,

严父别家日,我生仅三天,

俄侨起刁讼,衙役助狂澜,

国弱民无主,忍痛遁古垣,

临别频回首,心碎泣何言。

……

触壁知无路,易辙遁遁然,

津门遇知己,助我瑞宅安,

从此步正途,平坦到今天,

春秋倏易去,黑鬓变白颜。

退休后的姥爷并没能闲下来,居委会得知姥爷退休,就来请他到街办工厂当会计,姥爷欣然答应,他在街办厂的两三年间,为厂里培养出四名会计,那时姥爷家就变成了教室,姥爷手把手地教他们打算盘的身影还历历在目。

姥爷临终前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身有残疾,尚未成家的老舅,还有远在甘肃,临终未能见面的大舅,大舅当时术后不久,无法回津,在一次次电报催促无应的情形下,姥爷说,不等了。拔下鼻子上的氧气吸管,平静离世。

姥爷过世后,子女们征求姥爷的妹妹——我的姑姥姥的意见,选择海葬。不知这个安排是否符合姥爷的心愿,但这个归宿像极了他的名字——云波,像天上的云朵,无拘无束,像海中的波涛,浩瀚无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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