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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梦想原点:一个文艺青年的十五年

2020-01-10 08:3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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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 文|谷子

图片源自网络

已经是半夜了,隔壁房间里仍然传来压抑的哭声。

哭声,是从小姐姐房里传来的。她不吃不喝,只是哭,这已经是第五天了。母亲说我们三个孩子,她只能供一个人读书。女孩子迟早嫁人的命,读太多的书是没用的,读的再多,终归也是别人家的人。

多年以后,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遥远而熟悉的下午。那年,我读高一上学期的时候,姐姐被迫辍学了,她从学校里搬回了行李。那几天她一直在房间里哭,哭得我六神无主,我心一软,一冲动跑去地里,对母亲说,让小姐姐读吧,我回来。

说完,第二天,我就从学校里把行李搬了回来。我不顾家里人反对,和村里人的闲言碎语,辍学了。在父母和旁人看来,我就是一个傻子;但是在小姐姐的心里,我却是她的英雄。牺牲了自己读书的机会,直到现在,她还会时不时感慨,是自己害了我没书读。

然而,我的人生也因此吃尽了苦头。

(这是我们读小学)

1、读书

我们农村的人,家家户户都那样,家里是没有钱为我们买任何课外书读。直到上初中,学校有了间像样的阅览室,我才慢慢读起书来。阅览室书不够读,我就周末独自一人,骑上自行车,蹬十多里地,去城里的书店看书。

一天下来,四个多小时的路程,让我的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无比沉重。可是,我对与知识的渴望,却有增无减。

上初二那年,班里转来一个学生小武。由于和我同样的沉默寡言,很快我们走到了一起,成了朋友。

一天中午放学后,雷雨交加。我们我跟着小武骑上自行车,穿过对面的马路,拐上一条小路,很快到了他家。那是一栋三层楼的红砖房,在灰暗的天空下,格外显眼。早听说,小武家有很多大人看的书。吃完饭后,我便央求他带我去开开眼界。趁着他母亲去厨房收拾碗筷的时候,他偷偷地对我说:“可以让你去看看我家的书,但是一定要听我的话。”

上了楼,他说:“我爸就在隔壁的房间”。说完,他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

我们偷偷地,爬上了没有任何护栏的楼梯。到了三楼的客厅,到处堆满了旧书和字画,墙上还挂着一张老子的骑牛图。我们蹑手蹑脚地,大气也不敢出。我望着书架里各式各样的书籍、古玩,流连忘返。

大多都是竖排的繁体书,我也看不懂,很快就直接跳过了。倒是几本看的懂的简体书,引起了我的注意——一本是宋代谢枋得的《千家诗》,另外一本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我从书架里,将它们取了下来,慢慢地翻着。

突然,小武用胳膊推了推我。这才意识到,隔壁的房间里传来脚步的走动声。于是我把书捂进了怀里,舍不得拿出来。小武见状,连忙从我的怀里将书往外掏,我紧紧拽着那本书的一角,却还是被他给拽了出去。正当我准备说话时,小武赶忙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巴,抓着我的手,拉扯着下楼了。我恋恋不舍地望着,被小武随手丢弃在书架上的书,怅然若失。

之后的几天,我一有机会就央求小武,能不能把那本诗集借给我看,每次问,都是石沉大海。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会想起那个堆满书的客厅。可是每次也都是看看,小武说他爸爸不准动他的书,甚至连三楼都不让他上去。每次去的时候,也仅仅是去给他送饭,拿东西。

在初三的时候,小武辍学了,说读书没意思。在一个放学的午后,小武把我叫到教室外的一个角落,神秘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来,正是那本《千家诗》——淡绿色的封面,衬托着他离别的笑容。

听家里人说,小武的父亲是个算命先生。天气不好的时候,很少出门,只是在晴朗的日子里,在市中心的文化宫旁摆摊给人算命。

后来,我们的人生就像两道平行线,再也没有了交集。只是在很多年后,听说小武家拆迁了,搬去了很远的地方,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那本书,因为看不懂,也没人教,被我束之高阁,封存在了记忆中。

2、辍学

读完初中后,作为艺术特长生,我进了一所职业高中。听老师说,只要文化课过了三百分,特长生也可以考入一类大学。于是我怀着对艺术的向往,进了学校的美术特长班。

很多绘画的工具和材料都买不起,加上经常外出写生的费用,更是让我们贫困的家庭难以为继。

绘画的纸都是用的从父亲从工厂里收集的废纸,铅笔和橡皮擦也是同学们用过的。由于特长生,都是家庭条件比较好的学生,我在学校里是家境最不好的那个。

在一次课堂上,老师当着同学们的面,批评了我。在画室里,同学们传阅我的速写作品。原来我画画用的纸张,背面是工厂的打印资料。我受尽了老师和同学们的侮辱和嘲笑,穷又不是一个人的错?

也就是在那年暑假,母亲迫于生计和村里人的压力,决定让我继续读书,小姐姐回来帮忙干农活。

在母亲下的那个决定后,我发现,接下来的几天,小姐姐房间的灯整宿的亮着。每次从她的房前经过时,在昏黄的灯光下都会看到小姐姐一身姜黄色的毛衣,听见她嘤嘤的啜泣。

有一次深夜,母亲抱着小姐姐,对她说:“不是当娘的狠心,你看我们村里,有哪家女娃读到高中的?“

小姐姐低着头,坐在床沿,咬着嘴唇,一边抽噎着一边小声地说,“为什么是我?”

沉默了许久,屋外的我,依着水泥墙,看着母亲低头的无奈和小姐姐的委屈,在黄黄的电灯光下,显得是那么无助。

小的时候,我们村里的孩子大多都是5岁读的学前班,6岁读小学。由于家里劳动力不够,爷爷年纪又大了。所以母亲决定,让小姐姐带着我。一直到了8岁的时候她才读一年级。

小姐姐读高中后,经常会对别人说,自己是8岁读的一年级。即便她如何解释,小姐姐依然会受到同学的嘲笑和歧视。

“为什么是我?”像一根针一样,扎着母女俩的痛处和我。

母亲叹了口气,最终打破了沉默,说:“你弟弟是男娃子,将来是要撑起这个家的。“

说完,母亲抹掉眼泪静静地离开了。只剩下小姐姐在灯下暗自垂泪。

我看着这一切,心里是莫名的酸楚,更为小姐姐鸣不平。从小到大,小姐姐一直是我们三个孩子当中,成绩最好的,也是学习最用功的。可是就是因为我是男娃子,她就应该处处让着我。甚至每天都要比我早起半个小时,做早饭给我吃,然后再去上学。

记得有一次,我骑车不小心从江堤上摔了下来。小姐姐整晚在床头陪着我,端水给我洗脸、擦身体,很多时候都是趴着床沿入睡的。小姐姐每次得的学习奖品,都是给我用。不仅如此,平时干农活的时候,也是她做的最多。

那一刻,我想起了小姐姐对我所有的好。我暗暗下定决心,我要让小姐姐读书。

那天去地里,我对母亲说,让小姐姐读吧。说完,我一路跑着去了学校宿舍拿回了所有的行李,结束了我的读书生涯。我心里却感到了从来没有的畅快。

3、梦想

在二层小楼上,我收拾出一个长筒房,用来做书房;又把另一间房子,布置成画室。母亲看到这里,叹息地对小姐姐说,“那你读吧,记得以后要多帮帮你弟弟。”

很快暑假过去了,小姐姐继续读起书来,我在家里,过起了自我放逐的日子。开始的时候,我在画室里,对着仅有的几本画册临摹。没有老师的指点,当最初的热情慢慢消退以后,我深深地陷入了青春的迷茫当中。

无意中,看到对黄永玉大师的专访。主持人说,黄老的表叔沈从文初中没有毕业,黄老笑着说自己连小学都没有读完。就是这两句随口说出的话,让我眼前一亮,仿佛灰暗的人生看到了希望。

于是,我放弃了自学绘画,开始读起书来。我觉得,对于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来说,作家是一个多么高尚的职业。

小姐姐知道了我的梦想后,除了去图书馆借书以外,去当地的书店租书。有时候,还会把生活费省下来,给我买书。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那天小姐姐回来得很晚。我和母亲,在昏暗的灶台旁,吃着晚饭。小姐姐上气不接下气地抱着一大堆书,满脸兴奋地朝厨房走来。在穿过过道的时候,还不小心磕到了小腿。我们满脸狐疑的望着厨房门口,见她把书一股脑地放在了椅子上,那得意的神情,仿佛捡到了宝贝一样。

我解开包着书的绳子,在小姐姐热情地眼光下,一本一本地拿起,又一本一本地放下。小姐姐从书包里,缓慢地掏出两本诗集,其中一本淡蓝色的封面下,飘着几朵白云:一本是《西川的诗》,另一本是《舒婷的诗》。

(小姐送我的两本诗集)

只见在那本诗集的封面上,写着:

请把羊群赶下大海,牧羊人,

请把世界留给石头——

黑夜的石头, 在天空它们便是

璀璨的群星, 你不会看见。

就是这两本诗集,犹如一道光,穿透了我这半年来所有的迷茫和彷徨。我开始迫不及待地,读起书来。

(5年后,我的题记)

在一个九月的午后,我去地里帮父母弄菜。小姐姐也放了学,没回家就去了菜地。

菜地是我们一家的生计,我们这边都是以种菜为生。早年听说种稻子,可惜我没有看到,或者说没有印象。就像我们的外婆,她老人家的生命里有我和小姐姐,但是我们的生命却没有她一样。

那天,太阳渐渐地下山了,小姐姐和父母拿着菜和农具,不急不慢地朝家里走去。我望着挂在山腰下的落日,突然陷入了沉思,随机脑子里印出两行字,我脱口而出:

“粉红的脸蛋,隐没在黄昏的山峦。”

我想那就是文学家和艺术家,口中的缪斯女神吧。

接下来的日子,我如饥如饥似渴地,读着小姐姐从各种途径带回来的书。有的时候,书不够了,我就把她的高中课本,必读的、指读的统统都读了一遍。我所有的时间,都是在楼上的书桌前度过的。寒来暑往,心中那个文学梦也日益生根,强壮起来。

有一次,小姐姐给我带回来一套《李阳疯狂英语》,让我学外语,以后可以找份不错的工作。于是,我拿着那套书,还有磁带,鹦鹉学舌起来。

天天早上我在厨房上的阳台,大声朗读英语。很多村里人,都说那个在家的孩子闷出了毛病。甚至还有的人,跑去地里,问母亲我每天在大声叫什么?母亲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觉得自己的孩子可能是在家憋坏了。应该怎么办?让他出去见见世面,好歹学一门生计养活自己。

4、第一份工作

在我二十岁那年夏天,母亲托人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去一家商行打杂。我简单地收拾了行李,第二天去上班。老板是湖山人,六十多岁的年纪,瘦高个,大家都喊他老卫。他是整个市场第一批做生意的人。他在市场里,经营着一家正林副食,门面虽然不大,生意还是不错。

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我很卖力。每天也是早出晚归。半个月后,我渐渐地就适应了这里的工作。虽然平日里,少不了老卫的唠叨,但谁叫我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呢,睡一觉后什么事都没有了。

两个月后,我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笔工资,一共95元。本来是150元一个月的,因为刚开始的时候,我不会骑三轮,剐蹭了一辆崭新的面包车,我求老卫好说歹说,最后赔了50元钱。另外5元钱我理了个发。当天晚上,我拿着用自己辛苦赚来的第一笔钱,去了附近的新城书店。买了两本诗集,一本《海子的诗》和一本《顾城的诗》。那是一套现代诗人的作品集,蓝色的封面飘着白云,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收齐。

三个月后,老卫让我跟车送货。每天早上把客户需要的商品,搬到货车里,然后根据订单进行派送和收款。这个差事,可比在家舒服多了。由于很多客户,都是村里的一些小卖部,很多时间实际上都是在路上度过的。

跟车同行的一共有三个人,司机小卫、收钱开票的小李和搬运工的我。平时在车里,小卫和小李都是聊着生活的琐事。我趴在副驾驶的窗前,看着窗外的荒山野岭,咀嚼着夜里读过的诗句,恍如隔世。

有一天车胎爆了。我们的车被迫停在了一个村子里的池塘边。幸好车里的货物不多,于是小卫拿来了备用胎,在小李的帮助下,用千斤顶撑起左侧的车身,换起轮胎来。我闲着无事,站在池塘边,对着水中的秋阳和房屋发起呆来。

突然,我的脑子灵光一闪,朱熹的两句诗随即连同这片池塘,映入了我的脑海: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文字的冲击力。正是这种力量,让我在诗句中找到了自我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当我沉浸在诗句和眼前的景物时,小李的一句“上车”,犹如一块石子,打破了这份宁静。又要开始工作了。

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我对生活的向往始终停留在了那个秋日的午后。我想吃,想睡,想自由,却总是被现实拽着——我要活着,要呼吸。钱才是我存在的根本,而梦想却总在心里的某一个角落,趁我休息的时候,对我说:“那不是生活。”

可是,什么又是我想要的生活呢?

5、出远门

带着诗歌的梦想,我一路跌跌撞撞。

过完年后,我跟着村里的一个小伙,去了东莞打工。当火车在韶关,穿过无数的隧道后,一马平川的原野,让我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舒坦。

很快我们进了工厂,体完检,第三天就入职了。那是一家拥有五千多人的电器厂,我们被一条半米宽的绿色拉带隔开,每天就是重复着同一道工序,插科打诨。

整整忙了三个月,五一的时候,公司的订单少了起来,工厂给我们放了三天假。听老员工说,工厂里有间图书室。我一有时间,就去那里看书,碰到喜欢的段落、语句时,我还会拿着小纸条给抄下来。

那时我正在酝酿一首组诗,名字叫《黑白组合》。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连做梦都在想着这个事。一天半夜,借着窗外淡蓝的天光,我摸着床头的纸和笔,颤抖的写下,至今都令我难忘的诗句:

“在黑色的天空下,红色的我们难以呼吸。”

农历五月十九,是我的生日。那天我去了公司食堂,点了一份6元钱的夜宵——土豆丝盒饭,这是我在外地给自己过的第一个生日。之前,我去了附近镇上的书店,买了一本贾平凹的《油月亮》,算是给自己的礼物。

六月中旬,公司的订单渐渐多起来。那几天,突然来了好多保山的农民和学生。那时我做为老员工,也顺带着培训一个新人老胡。 他比我大五岁,国字脸,操着满嘴土味的普通话。

我们除了上班在一起,平日里打饭、洗澡、外出,老胡都会等着我。我也会把写好的诗歌,给他看。他虽然看不懂,可是每次总是认真的看着我的手稿,给我加油:“小贾,写下去,我等着看你写的书呢?” 说完,露出一嘴黄牙,嘿嘿地笑着。至今,老胡的质朴的笑容依然令我难忘。

十月末,公司陷入淡季。大批的员工返乡,另谋出路。老胡没有回乡,说老家太穷了,而且也挣不了什么钱,还是在这里呆着,毕竟这里有吃有喝,而且工作也不累,就是时间长点。

一天下午三点,我们就提前下班了,老胡说带我去看风景。——我很诧异,来这里半年了,所到之处除了清溪镇上有些居民楼以外,我看不到什么所谓的“风景”。

清溪镇,我对它了解非常少,只是知道这个镇子上有5000多家挂牌企业,目力所及之处,不是工厂,就是荒地。风景对我来说,是一个一个巨大的“豆腐块“似的厂房,和零星的草木点缀。

带着狐疑的神情,我跟老胡去了12栋员工宿舍楼。只见有几栋宿舍楼的间隔处 用铁门给包裹着还有专门的保安看守。听老胡说,这几栋是女员工宿舍楼。而老胡的宿舍楼就在生活区的最右角。我跟着他,爬到了宿舍楼的顶层,放眼望去整齐划一的宿舍楼,亦如我们的青春,被分割成一块一块商品,换取微薄的报酬。

宿舍六楼的阳台上,人声嘈杂。很多年轻的乡下小伙子趴在阳台檐上,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对面的女生宿舍楼。正在我不解地看着这一切时,老胡捅了捅我的胳膊说:“看对面。”

天啊,原来这就是他们眼中的风景。只见对面的宿舍阳台,挂着各色的内衣内裤。有的像眼镜的胸罩,有的是三角的内裤,刺激着这群凭栏少年的荷尔蒙。

“刺激吧!小贾,“他说完,指着一个深红色的内裤,满脸回味地说道: ”有时还能看见女的,在卫生间洗澡,和上厕所呢?“

我仰起头,看着不远处发青的天色,我的诗歌梦想,不也是和他们对性的幻想一样——充满着赤裸和压抑。

十月末,公司惨淡的境况依旧没有好转。我给公司人事部递了辞呈,说是要再等一个月,我就可以离开了。接下来的日子,一有时间,我就趴在床板上,写我的第一篇长篇散文——《江城散记》。整整一个月,我在空白的A4纸上,整整写了七千多字。随着文字的流动,思乡之情也愈加浓烈。

我终于踏上了返乡的火车。

火车上一宿没睡,我摸着纸笔,借着车厢的过道灯,写了两首诗。其中有一句是:“而此刻,又是怎样的牵动思肠。”

第一次出远门的经历,就这样被诗句牢牢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而家乡,那座江边的小城,也离我越来越近了……

6、事故

很快我又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由于我的年龄不大,很多用到脑子的活,年纪大的人也干不了。于是主任把我安排到一个比较清闲的工作岗位——过磅工。就是给钢管称重、标记和入库的工作。

巨大逼仄的厂房,到处充斥着嘈杂和化工品的刺激味道。我在班长老张的手下,做起了磅房的学徒工。由于我是第一次进这类公司上班,很多东西都不懂,天天都会被质量管理员嘲笑和挤兑。可是,在生活的压迫下,我只有默默地忍受。想着,哪一天等我学会了,就可以摆脱这种新人被老人欺负的状况。

2018年岁末,我依旧如往常一样,在厂区的磅房内记录着各种各样的数据。由于到了年底,钢厂的订单渐渐少了起来。很多工人,就会猫到有空调的地方睡觉,或者聊天。

那天吃完夜宵,我便回了磅房,趴在工作台上似睡非睡。一个年近50的工友,坐在装废旧标签的铁盒上,和一个三十来岁的天车工,一起看着手机里存储好的黄片,眼睛里散发着精光。

凌晨两点的时候,班长老张突然闯了进来,语调急促地说:“巡视组来了。”他说完,转身带上房门,走了出去。

年纪大的工人关掉了手机,淫荡的撞击声随即戛然而止。中年的天车工骂了一句“操”,带上安全帽出了磅房。我也到了库区,开始核对起钢管入库的标签。我穿过库区和厂房间的通道时,零星的雪花飘落了下来,穿着暗黄色的工作服,头上戴着一顶橘红色的安全帽,我朝双手呼了一口气,随即没入昏暗的库区内。

高达15米的库区,中间有一米多宽的人行道,两旁就是堆放钢管的地方了。我打开手机的闪光灯,对应着纸条上的钢管编号找了起来。

确认好库区,踩着钢管,我手脚并用的爬了上去。对着纸条上的编号,我看了看,确定无误后,准备按原路返回。

不料,脚一打滑,整个人从货架上摔了下去。

像一片落叶,我无声无息向下直线坠落。那一刻,身体的疼痛早已被黑暗和刺鼻的化学气味所淹没。

我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好半天,眼泪夺眶而出。

不久以后,年关将至,在早会上,车间主任发布了一条惊人的消息,有个维修工从三米的天车上摔了下来,当场死亡。

那一刻,一个陌生工友的死亡和我联系在了一起。我想起了生命中几个陌生而熟悉的身影。

一个是隔壁人家,和我从小玩到大的伙伴李凡,十岁那年游泳溺死。那天晌午,我在二楼的阳台,看着他冰冷苍白的躯体,静静的躺在屋前的空地上,嘴角的淤青散发死亡的气息。第二个是,我在一家工厂做烧炉工的时候,一位工友去炉内掏碳灰,被我们抬出来的时候,成了一个植物人,剩下一个老父亲,妻子还有一双未成年的儿女。最后一个就是,这个从天车上摔下来的,未曾谋面的工友。

那段时间,我的脑海里都是三个逝者的身影,浑浑噩噩。我一个人,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茶饭不思。我想,人生已经这么不堪了,为什么我还要苟延残喘。我找出十多年的手稿,点了一盆火,在一个凌晨,把它们化成了灰烬。我仿佛看到,自己的梦想在火中撕扯、叫喊。

我知道,从前的那个我已经死了。我开始在工作之余,慢慢写起了新媒体文。在2019年,我的文章陆陆续续开始发表。虽然稿费不多,但是我犹如一个溺水的人,找到了最后一块浮板,只是希望,在不久的将来,我可以用文章养活自己。

一有空闲,我就读书写文,工作的苦对于我来说,就不再是苦了。不到半年,我就写了30多万字。虽然发表的文章不多,但是工作之余,我找到了一个突破自己的缺口,哪怕这个缺口在别人看来是多么的不真实。

(小姐姐在深圳)

十月份,小姐姐打来电话说:“我们搬到深圳了,刚拿到房产证。”在外奋斗了这么多年,小姐姐终于有了自己的归宿。那一刻我知道,当初的那个决定并没有错。如果再选一次,我还是会把读书的机会让给她,谁叫我是个男子汉呢?

同样是在今年,老家突然传来拆迁的消息。母亲决定,把所有的拆迁款,都打到我的账户。那一天,我去银行查询账户,看着老屋拆迁的这笔巨款,足以在县城买好几套房子。我做了人生的第二个决定,辞职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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