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泉城”走出，我在美国从事水资源保护

原创 象妹 北美小象君

上文为李奕申个人求学和职业经历分享，和他在分享会中对美国政府环境管理体系相关问题的回答。下文为何一帆和张晶的个人分享，以及三位嘉宾对职业初期从业者的建议。

李奕申 | 从事水资源管理和保护领域。现就职于马里兰自然资源局潮汐水体生态评价处，负责湖泊保护与修复工作。此前曾在美国国家环保署密西西比河-墨西哥湾低氧项目组从事营养盐管理工作。本科就读于美国迈阿密大学，双修海洋学与生物学，研究生毕业于耶鲁大学林学与环境研究学院环境科学专业。会掌舵开船，爱潜水远足，周末常约朋友去水上划船或者带志愿者在岸上植树。每天都热爱并享受着自己投身的领域。

职业历程

大家好，我是李奕申。很高兴有这个机会同大家分享我职业发展的历程。我生在泉城济南。济南之所以被称为泉城，是因为有着72名泉和几百处大小的泉眼——都是天然的喀斯特地貌形成的泉水。这些泉水从一个六百多万人口的城市里面涌出，汇成大明湖。大明湖每年夏天荷花紧簇，形成了很著名的“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景象。作为一个济南人，这是我最早对于人和自然、人与环境相互交织和影响的理解。

济南老城护城河畔的黑虎泉每天都吸引市民前来打水。”老济南”们喜欢用天然的泉水泡茶洗菜 © 李奕申

上小学的时候还没有网络，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冲到报箱去拿报纸。《济南时报》的头版每天都会有趵突泉和黑虎泉地下水位的预报。如果冬天旱时下了一场雨，第二天的报纸也会说，昨天泉群地下水位上涨十厘米，省城暂无保泉之忧等等。所以对济南人来讲，地下水位的高低——水位低了是不是要节水保泉——并不是一个很遥远的环境话题，而是我们生活中的一部分。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长大，很自然而然就觉得泉水是城市的灵气，也是我们作为市民非常自豪的一方面。所以我从小就爱水、乐水，希望成为保护自然环境的一份子。

带着这样的兴趣，我来到美国留学。本科时候我在迈阿密大学海洋与大气学院双修海洋学和生物学专业，辅修了化学和数学。通过不断的试错，我通过参与课题研究和暑期实习确定了自己在近海与流域的水污染问题上的兴趣。因为这个问题既可以结合我的理科背景，也充满人文关怀，需要关注社会。我本科毕业论文做的是巴哈马群岛近海营养盐污染，研究当地的化粪池的污染对于生态系统和旅游业的影响。

说到海里的问题，很多都是从陆上来的。所以我的目光就逐渐的从海洋转向了陆地，跟朋友们开玩笑说就是海洋学家“爬上岸了”。带着了解人类活动对水域的影响这一目标，我来到了耶鲁大学林学与环境研究学院，修读环境科学的硕士，主攻的方向是流域科学、流域生物地球化学、水文学还有水资源管理，研究的课题是北美主要江河的溶解性有机质(Dissolved Organic Matter)。

在康涅狄格州Farmington 河进行溶解性气体采样 © 李奕申

研究生毕业之后，我有幸加入美国的联邦环保署(U.S.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Agency, EPA)，参与了橡树岭科教学院（ORISE）的一个fellowship，在EPA的湿地、海洋与流域办公室参与密西西比河和墨西哥湾营养盐的低氧专案组工作。密西西比河流经很广阔的农业区和主要的城市，遭受大量营养盐冲刷的污染。每年夏天，大概有少则五千、多则一万五千平方公里的水域，在六七月份是非常低氧的。这样的低氧环境无法使鱼类和其它生物生存，既打击了渔业，也伤害了沿岸的旅游业和当地生态。

因此，EPA牵头其他联邦政府部门和流域内的州政府负责营养盐的污染治理：既包括点源，比如污水处理厂排放，也包括面源，主要是农业和市政雨水的污染。EPA还会结合其它的海洋和大气部门，进行有害藻华的监测、预警，以及爆发之后的应对。我们专案组每两年还会定期向国会报告治理进展。我本人去年也有幸负责了整个流域点源污染的进度报告。

当然，我们除了进行这样的技术工作以外，还会经常召开专案组的会议，跟各个搭档机构进行合作，不单包括联邦政府、州和地方政府部门，也有公众、公民团体和非政府组织。时不时地，还会有非常关心公众议题的公民们向我们应询，我也会被拉到前线去帮上级草拟应询的答复。

密西西比河流域营养盐污染示意图 © 美国国家海洋与大气管理局NOAA

我现在在马里兰州自然资源局潮汐水体生态评价处工作，主要负责湖泊管理。我主管的州立湖泊保护与修复基金是一个为期三年、每年一百万美元的基金，用来管理马里兰州所属的16个州属人工湖。我的工作基本上就是和各个科学和公民团体合作，来决定这一百万美元每年花在哪里。钱要花在刀刃上，但这个“刀刃”其实是很很广的，既包括水质监测、有害藻华监测、水生植物的评估，也包括入侵生物的防治、泥沙淤积疏汛、水上经济推广等，还有改善鱼类栖息地，让休闲渔业收入更加有保障。

这当然就涉及方方面面，所以我们也不断需要跟公众交流。我会时常主持公众开放日和回答公众的提议，让这个基金更有效地响应公众需求。此外，我也经常参与生态评价处其它的工作，主要是切萨皮克湾的海草床修复，还有全州水体各类藻华爆发的应对工作。

不过说到底，我还是和当年在泉城济南一样，对水有兴趣、有热情，是一个想要做点实事的人。我很愿意今天跟大家一起交流讨论，谢谢。

他山之石，美国的水资源保护体系

象妹：奕申你在联邦政府和州政府都工作过，能跟大家简要介绍一下联邦政府、州政府和地方政府之间有着怎样的管理关系吗？

李奕申：好的谢谢。我觉得对美国背景不太了解的朋友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

美国几乎所有环境保护的体系都是由法律架构起来的。我们先把目光放到美国环境运动的发展史。从18世纪到19世纪是美国不断扩张的时期，人口向西迁移，如果有环境和自然资源的压力，解决的方式就是扩张土地。到了19世纪末，北美大陆没有更多的土地可以扩张了，而美国的资本主义工业化也基本完成，所以从那时起环境矛盾就开始凸显出来。从20世纪初小罗斯福总统管理国家公用地、林地和自然资源的时候开始，就有了可持续发展、自然管理的理念。

创立了美国国家公园体系的小罗斯福总统 © National Park Service

不过真正的环境保护高潮，还是在二战以后的五六十年代。这个时期的工业高速发展，随之而来的是水质和空气质量的恶化、土地污染，农产品安全堪忧，渔业濒临崩溃。

1962年出版的《寂静的春天》一书推动了全国范围内的环保运动，和美国环境保护署的创立（图源不祥）

从50年代末到60年代，美国各地掀起了风起云涌的环境运动，从下而上倒逼着美国政府在60年代制定了一系列的联邦法律，包括《清洁水法》、《清洁空气法》、《安全饮用水法》、《海岸带管理法》以及各项管理动植物资源的法律。这些联邦法律就相当于裁判员，为全国的自然保护制定了游戏规则。规则和框架制定好后，真正的执行者，就是联邦政府机关支持的各个州政府和地方政府。

60年代，俄亥俄工业重镇克利夫兰的Cuyahoga河着火。河水因污染而起火的震撼图像催生联邦政府拟定后来的《清洁水法》。© 克利夫兰州立大学图书馆

就以我了解的水资源保护体系为例，《清洁水法》和《安全饮用水法》这两部标志性、根本性的法律，建构了水资源是如何进行管理和保护的。而落实到具体执行的话，比如最大污染物排放量、水质监测与汇报、湿地的规划和测量、各种排放和开发许可证的签发等等，都是由州政府执行的。联邦政府，包括环保署、海洋大气局、陆军工程队、农业部、地质勘探局等等的机构，会通过他们区域的办公室，来协调各个州政府，去真正执行这些事情。对于州政府来讲，他们会把一些更具体的事情下放给地方政府去做。而地方政府的工作，是一个不断协调的过程。而且有的时候政府想要推行的某个计划，并不一定是好的。

于是在这个体系之外，还会有一系列监督的机制，如司法体系的环境法监督机制。美国的很多标志性的环境法律和进展，都是由公众的民意和司法诉讼倒逼出来的。比如现在国内很热门的“海绵城市”的概念和绿色基础设施，在美国，就是通过诉讼，在1987年时对《清洁水法》进行修法，把雨水、雨洪的管理算作点源污染管理的一部分，规定雨水的排放是需要污水排放许可证的。

除了这两个体系之外，在具体执行过程中，很多政府官员是不懂得具体的工程技术手段的，所以在建设各种工程、执行具体项目的时候，很多项目其实是外包给环境咨询公司去做的。当然在具体执行的期间，也会涉及到很多经济、法律上的问题，所以会雇佣很多律师、咨询很多经济学家。

我感觉美国已经形成了一个比较成熟的体系，与大多数欧美国家相比，这个体系算是比较完善的。但是现在，这个体系受到了三大方面的冲击，在未来的三十到五十年间，不仅是美国，而且是全球各国，特别是发达国家，都会出现问题。

第一，是用地紧张、用地压力和开发的趋势。以美国来讲，它的人口依然在增加，而且存在着农村人口向城市聚集的明显趋势，那么这就带来了很大的开发压力。开发，其实本质上就是土地要如何利用，自然土地是否要用来建设商场、住宅区、公路等等。这将是一个长期存在的压力。

第二，也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气候变化。气候变化，虽然看起来是个很大、很遥远的事情，但是其实是很具体，人人都会经历，并且已经在经历的事情。比如说在美国东海岸，从五六十年代至今，很多地区年均降水量已经增加了大约20%，而其它地区变得更干旱了。到2050年至2080年之前，这个趋势会不断的加强。

对于我们水资源管理来讲，有一个很严峻的趋势，就是旱涝灾害的加剧。旱的会更旱，涝的会更涝，全年的降水量会更多地以强降水的方式体现。强降水就会带来洪涝，带来不成比例的污染物的冲击，而在这些强降水气候之间，会是长期的干旱。这就会对目前行之有效的基础设施管理体系，造成很大的压力。

1910-2015年美国本土48州单日强降水事件频率和范围随气候变化而增加，进而加大旱涝灾害应对压力 © 美国海洋与大气管理局NOAA

跟1986-2016年的平均基础值相比，到本世纪末，美国本土强降水无论在温室气体低排放(RCP 4.5) 还是高排放(RCP 8.5) 的情形下都会显著增加，带来更大的旱涝灾害压力 © 美国海洋与大气管理局NOAA

随着而来的也就带来了第三个问题，很多发达国家，尤其是美国，它们的基础设施是老旧的，而且资金也不完备。很多在美国的朋友可能听说过前些年在密歇根州弗林特市出现的水铅中毒的问题，就和前两年在香港出现的问题一样。而这样的问题不仅局限于像弗林特市这样的，经济和社会在传统意义上被忽视的低收入群体和地区，也存在于几乎所有的大城市和农村乡镇。而饮用水只是其中的一个例子，还有道路、桥梁等基础设施的老化，其结果就是之前行之有效的物流、环保预警、环境管理资源调度等等，在未来都会受到挑战。这就牵涉到经济如何保持可持续发展，以维持其不断增长、不断创造税收的问题。

所以归根结底，环境问题真的是跟社会、经济、人文各个方面穿插到一起的，也是需要各方面不断地协调和努力的。

© sensile

象妹：想知道美国政府下属的科研事业单位，是怎样一个情况？就是美国政府怎么去做科学研究和科研课题之类的。

李奕申：科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在项目制定和执行的时候都会有各种各样的科研，有的是基础科研，有的是应用科研。比如说海草床修复是具体进行修复工作的。首先我们会根据流域的情况和科学家来讨论，哪些水文条件和地理条件适合不同物种的修复，具体的修复就是开船出去采集种子，育种，然后再种回去，再做后面的监测，等等。技术支持方面，有的是政府雇佣具体的科学家来做的。比如说我们水质建模的时候会通过各种水模型来计算某一个水体在某一段时间内的污染物承受的容量等等。

大的工程项目可能会包给咨询公司做。环境咨询公司起到一个“工具箱”的作用：很多时候政府或者公民团体想做一个项目，但是具体怎么做，比如说计算某个河道在一段时间内能够吸纳多少污染物，或者一片农田在采取了某些绿色保护措施之后能够减少多少氮磷污染物的冲刷，或者某一个项目修建人工湿地以后淹水的面积和概率能减少多少...这些很具体的技术性的工作是由咨询公司去承担的。很多咨询公司也会承担政策和项目的法律研究和支持，但是具体来讲都是在政府设置的框架下面来做的。

象妹：请问有什么项目可以跟国家机构合作？

李奕申：首先是通过国际机构在UN的框架下面，还有世界银行下面很多国际的项目，比如说一带一路方面，环保和劳工人权方面的项目达标，这个是需要各国协调的。到具体的项目执行来讲，像很多国家的开发署或者是国际援助署都会有这样的跨国的项目，美国的就是USAID，澳大利亚有AusAid，英国也有类似这样的项目。这些项目都是跟各国的政府去执行当地的援助或者是开发的项目。

再就是科研单位合作会有不同机构之间的交流，像美国环保署过去几年就接待了很多中国环保部（现在是生态环境部）的同事来介绍美国清洁水法项目的搭建和水污染治理的情况。好像中国现在正在推进的长江治理的工程有些方面也在参考密西西比河流域的经验。当然我在这里说的仅仅是水环境，其它的方面例如农业用地，空气污染治理等等肯定都是有互相的交流的。

密西西比河上游 © The Nature Conservancy

原标题：《从“泉城”走出，我在美国从事水资源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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