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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离”日志|湖北黄石,我的三次出门见闻

西塔
2020-02-25 10:15
来源:澎湃新闻
城市漫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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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15日,空荡荡的城市下着雪。(本文图片均由作者西塔拍摄)

2月15日,我在家的第25天。这天中午下起了雪,站在窗户边看了半天,街上总计走过两三个人,没有一辆车。到了晚上,街道和屋顶积了浅浅的雪,一个脚印都没有。当晚,城市的所有小区开始实行封闭管理。

我没想到,城市有一天会进入“封闭式”运转。

我在除夕前三天回到家乡湖北黄石。按往年的情况,春节是老家最热闹的时候,所有酒楼都订不到位置,出租车必须接受沿途拼车,主干道只能缓慢前进,商场挤满了吵吵闹闹的孩子,电影每场都爆满,价格还比平时贵一倍。

往年春节,商户会把各种礼盒堆在门口销售。

关注疫情之外,还要适应疫情里的生活。我是一个宅不住的人,春节后共计出门七次,频率越来越低,也眼见着城市从慌张无知之中,逐步适应,现在有了一套封闭之中的运转方法。

开始的几天,所有人大概和我一样,不知深浅,不知所措。

武汉封城的第二天,黄石宣布公交停运,码头、客运站、火车站和长江大桥关闭。在“被封锁”的城市里,我们迎来了庚子年的第一天。1月26日,正月初二,天气极好,不能出门的意识还没深入每个人的心里,我积极地准备出门晒太阳。

在江堤上透气的人们。

我们的城市形状狭长,沿长江南岸而建。我住在城市西端,黄石长江大桥桥头。戴上口罩往江堤走,水面开阔,江风轻柔,很容易让人忘记病毒的存在。江面上的货船仍在来往,不远处是电厂的烟囱,正冒出浓密的水汽。更远一点的下游,是仍在生产的钢铁厂。大堤上像我一样的人不少,有人走到江边,大胆地拿掉口罩。

顺着江水走十多分钟,就到了朋友小温的家附近。小温在深圳工作,21号坐飞机到武汉,再转大巴回家,我们都是途径武汉的“可疑人员”。我发信息邀小温出来散步,她说还是去她家喝茶。小温说,封城之后他爸爸不用去上班,在家无所事事了两天,已经有些崩溃。

往年江堤上的人与车。

小温的爸爸是黄石中心客运站的站长,本来已经做好春节加班的准备,客运站却突然被关闭了。“春运时期我竟然在家坐着”,从1992年客运站营运开始,他就在站里工作,当了14年站长,从没碰到过关门停运的情况。

也不是没有一点点预兆。2020年元旦,武汉发现不明肺炎的消息传出来,小温一直要求爸爸戴口罩上班。温站长和武汉客运站的关系很好,他打电话去问,对方说,没听说啊,我们都没戴,没得事!小年那天,武汉开始紧张起来,温站长建议员工戴口罩上班,消息越来越多,但他还没想到会关门,直到武汉封城的消息传来。

旧客运站贴上了招租广告。

“我们站场算是和武汉来往最密切的地方,但是我不怎么怕,我经历过非典。”非典期间温站长天天上班。当时不少黄石人在广东打工、做生意,疫情爆发,有的因为失业,有的因为害怕,不少人坐客车回黄石。2003年4月,全国开始严防非典,所有的大客车不能中途下客,必须到了客运站,统一量体温后才能出站。“那时候我们的站场特别热闹,公安的、医院的都搭了帐篷,我们工作人员负责量体温,碰到广东回来的车就比较紧张,有些年轻员工心里害怕,都吐了,我就和当时的站长穿上防护服,轮流上去量”。

到了六月,非典疫情渐渐平息,湖北累计有7人确诊。客运站开了好几趟加班车,把人又送回深圳、广州。今年春节前几天,武汉的局势日渐紧张,一个老同事问起以前用过的体温枪,“十几年了谁还留着,早就丢了。”温站长的非典记忆一下又浮现出来,“谁想到还能碰到这样的事情?一生碰到两次。”

在温站长看来,非典已经够吓人了,但是都没到封城的地步。我们离疫情的源头武汉不过一百公里,来往密切,公路、铁路、私家车都很方便。就拿客运站来说,发往武汉和途径武汉的车占了大多数。非典时的社区、单位都是熟人社会,谁家有人在广东、北京,其他人就自觉不跟他来往。而现在,谁都不能保证自己家没人去过武汉,或者接触过武汉人。

这一天,黄石通报新增确诊病例5例,累计36例。

长江大桥桥头被围了起来。

过完年,黄石的确诊数字很快破百,小区楼下的广播时时刻刻强调防疫的纪律。朋友们再也没提见面的事情,街上的人始终稀稀拉拉,除了买菜,爸妈也没出过门。

人关在家时间长了,忍不住要找理由出门。2月3日,正月初十,封城第十天,又是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妈在家抱怨垃圾堆得太多,我立刻申请下楼扔垃圾。

机动车禁行了,电瓶车成了最好的交通工具。

相比很多外省城市封闭小区,我们还能出门。在疫区核心的人们,即便不强制要求,人们也自觉减少活动。楼下左手边是个小批发市场,有两家还开着门。老板搬出躺椅在门口晒太阳,跟一个顾客说:“开店还好些,昨天下了雨,路上现在又没车,空气最好的时候了。”右手边是几家小花店,其中一家竟然开着门,一对夫妻正在打理花和金鱼,我进去买了几支花,当然已经不怎么新鲜了。老板娘说,现在没法开门,但是隔两天要来给花换水,乌龟和小金鱼要喂食,时间再长一点,这些花也都保不住。

十字路口的红灯一直亮着。

十字路口四面全是红灯。前一天夜里,政府发布通告,禁止私家车上路,出租车可以运营,但是敢上路的司机很少。一家生鲜超市仍在营业,干货零食还算充足,水果的档口剩下一半,蔬菜区只有些大葱和黄瓜。药店开了半边玻璃门,用一个小桌子堵在门口,不时有人去问口罩、酒精和双黄连,但是都买不到。

这时路边停下一辆小卡车,两个戴红袖章的年轻人走了过去,和司机交涉一番,带着司机拐进了旁边的小区。卡车上载着几十个白色塑料袋,装着绿色的青菜。传言说,我们隔壁的小区有确诊病例,整栋楼封闭,大概是物资统一配送了。

两位社区志愿者等在路口,为送菜的师傅带路。

客运站就在我家对面,但是已经空置。2003年,温站长就是在这儿和非典斗争。2018年12月,运营了26年的客运站搬走了,在高铁站旁边成了交通枢纽的一部分。刚搬过去的那个春节,业绩惨淡,客流不到同期的一半。今年正准备努力一番,却彻底关了门。旧客运站前贴上了大幅招租广告,还有一家尚未开业的酒吧。我在门口的雕塑边站了一会儿,想象疫情过去,人们在曾经的候车大厅里蹦迪的场景。

我以前总觉得湖北的城市特别吵,汽车随意按喇叭,门店大声地播放促销信息,人们说话像吵架一样。现在,马路上空荡荡的,迎面过来的人还没靠近,就自动避让开,我们都在小心翼翼地适应停转的城市。

这一天,黄石通报新增确诊病例82例,累计334例。

城市里流浪狗多了起来。

2月13日,我再次见到了小温。她是目前为止我唯一见面的朋友。当然,这次见面不是因为牵肠挂肚,而是她找我借笔记本电脑。

小温在深圳一家中学教英语,学校开始筹备上网课了。想着回家过节,小温根本没带电脑。我把家里的一台笔记本送去给她,约在长江大堤上见面。坐电梯的时候,我碰到了物业的大叔,他正拿着喷壶给电梯消毒,一天三次。我们说起六楼那位疑似的病例,大叔说已经没事,出院回家了。走到小区门口,我被叫住,得知今天开始小区每家四天可以出门一次,凭票进出。拿好通行证,拐进熟悉的小巷走到江堤边,这里还有几片没有拆迁完的老房子,路口也设了岗,摆了一张课桌,两人带着红袖章发呆。

江堤边的执勤点。

只要是晴天,江堤上人就少不了。每隔二十米,就能看到一个坐在斜坡上晒太阳的人。我沿江往东,小温从西边来,她远远看到我,激动地挥舞双手,我们交接了笔记本电脑,这就是疫情中了不起的友谊了吧。她出门同样不容易,按照规定每家只能派一个代表买菜,她是跟着妈妈混出来的。

出了门才感觉到热。当天的气温至少20度,戴着口罩更闷热。草地已经泛绿,蜡梅也开了,一群鸟儿叽叽喳喳藏在树里,要不是路上人们面无表情,我还以为春天真正来了。我们沿着江堤边走边聊,快到这段江堤的尽头时,一个执勤的人喊我们:“快下去吧,明天不要来了啊。”我们也不知道原因,先连连答应,他又补充:“江堤要关两天,每天来的人太多了,这样蛮危险。不开也不行啊,大家都想走动一下,我们过两天再开。”没想到江堤散步也要被取消了。

湖边

我们的城市三面环山,一面临江,城中有几个大湖。早年工业兴盛,煤矿、铁矿和水泥给城市带来了财富,湖光山色都笼罩在雾霾之中。十多年前,资源逐渐枯竭,城市谋求转型,江边修了公园。从这段江堤下来,就是一片湖水,江和湖之间是一片杉树林,傍晚的时候不少人在这里散步、跳舞。我和小温往家的方向走,湖边只有一对父子坐着晒太阳。突然迎面而来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带着红袖章,他叫住我们:“小姑娘,不要在外面闲逛了,快回去了。”城市的氛围越来越紧张了。

这一天,黄石通报新增病例37例,累计911例。

大堤上晒太阳的人。

当下,黄石所有小区都实行封闭管理,不再允许出门了,买菜也不行,晒太阳更是奢望。四通八达的老小区筑起了砖墙,还有的用水泥板堵住了路,我和朋友说好,疫情结束要去和临时的墙合影,这是疫情里的城市痕迹。

2月16日,我爸和我几位高中同学都接到单位的通知,要求去社区报到,参与防疫工作,主要就是守在小区的出入口,管理人员进出。按照要求,24小时都要有人值班。小城里所有的公务员、国企员工被临时调动起来,组成一支足够庞大的队伍,保证社区的严格封闭。

单元门上的告示是十天前的,上面说本栋有疑似病例,请减少外出,有发热状况务必上报。

超市不对个人开放,买菜就要各显神通了。理论上由社区统一采购,实际没有那么顺畅。微信里开始出现了团购群,蔬菜、冻品、鲜肉等等。同一个片区的人在里面接龙,达到配送量之后有人送货。价格当然不低,必须大量团购,100元3斤猪肉,50元10斤各类蔬菜。本地的关系被充分发掘,“谁能买到干子豆腐?”“只有大蒜没有小葱了!”

我家电梯旁贴出的告示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妈突然问我,你有没有一种感觉,这些都是做梦,我说没有。我妈已经快20天没出门,“我觉得这些都不是真的,我不相信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她说。

去年春节,街上过早的人们。

(作者系媒体从业者)

    责任编辑:周平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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