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看世卫组织关于“删除传统草本药物”事件的澄清说明

3月10日，世界卫生组织官方发表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声明：

自2019冠状病毒病疫情暴发以来，世界卫生组织一直致力于向公众提供如何识别、预防和管理这种疾病的相关信息，并针对公众关注的问题进行解答。世卫组织网站用六种联合国官方语言发布了这些内容。世卫组织各区域和国家办事处也将这些内容翻译成各地语言进行推广。

随着疫情相关科学证据在持续更新，公众也在不断提出新的问题，世卫组织定期在各平台——包括社交媒体和世卫组织官网的“常见问题”专栏，更新相应指南。

在“常见问题”页面上，我们为公众列举了一些应当和不应当做的事情。在“我不该做哪些事情？”这个问题下，早前的版本提出，人们不应当使用传统草本药物。

删除这一内容的决定是在3月4日世卫组织总部新闻与风险传播小组的编辑会上作做出的。此举的原因是，之前的语言过于宽泛，没有考虑到很多人都会使用传统草本药物来缓解2019冠状病毒病引发的轻症。

上述语言先后于3月6日从中文页面删除，7日从英文页面删除，8日从其余联合国官方语言的页面删除。之所以没有同步更新所有页面是因我们的团队需要时间来编辑各个页面。

这个澄清声明发布后，就有朋友来问我怎么看。熟悉我的人都知道，对待中医药，我认为应该去其糟粕取其精华，用现代医学的术语取代传统医学中那些含糊不明的术语，例如把上火依据不同的症状改为炎症、溃疡、应激反应等；利用现代医学来重新检验传统中草药中那些有效成分，然后利用现代工艺提纯，使之成为现代药。就像屠呦呦从黄花蒿中提取青蒿素那样。

在我此前的文章中，我提到过“信源金字塔”。而站在我的信源金字塔顶端的，就有世卫组织这样的国际组织。这次世卫组织的“删帖门”事件出来后，很多人来问我，是不是要改写世卫组织在信源金字塔中的地位了。

我的回答很简单：不用改写，世卫组织的书面材料依然是最高等级的信源。我们不能用双重标准去批评某些人的同时自己也搞双重标准。

这件事情出来后，有一些评论认为世卫组织的做法与某些网站收钱删帖的行为很像。我反对这样的阴谋论观点，因为我一向反对“背后有利益集团的阴谋”这样的方式去理解某个现象。这种标准应当是一致的，不能因为我自己对某个观点的喜好而随意改变“阴谋论”的定义。因此，我看到有些熟悉的ID在遇到“新冠病毒是不是生化武器”这类观点时，就以阴谋论来反对；但是在遇到世卫组织“删帖门”的事件时，又用阴谋论来宽慰自己。这种心态，在我看来就是双重标准，我不能支持。

因此，这件事情出来后，我不会去质疑世卫组织的动机。我认为，世卫组织是以最大的善意，严谨客观的态度来纠正自己之前的一些不当做法。我们要做的是尽量不要误读或者过度解读世卫组织的这一做法。

一个最大的误读是：这说明世卫组织支持用中草药来治疗新冠肺炎。

请大家注意，世卫组织作出的修订是：在“我们不该做哪些事情”这个问题的回答中，原本有四条：不要吸烟，不要戴多层口罩、不要自行服用抗生素、不要使用传统草本药物，后来删除了“不要使用传统草本药物”这一条。这可不是在推荐使用的治疗方案中增加了“使用中医药”，假如像某些中医爱好者欢呼的那样：世卫组织再次肯定中医药的作用。这就是严重的误读了。

我们再来看一下世卫组织的官方解释原文：“此举的原因是，之前的语言过于宽泛，没有考虑到很多人都会使用传统草本药物来缓解2019冠状病毒病引发的轻症。”

请大家仔细理解这句话，这句话的意思是世卫组织在写第一版的时候，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那就是已经有很多很多人在使用传统草本药物来缓解轻症。而实际上在我国，重症患者也会复用草药，这个有国家卫健委的官方诊疗方案作为证据。在重新考量了这个情况后，世卫组织慎重决定删除那一条。但我认为，世卫组织这个解释就好像话只说了一半，没有说完整。因为你描述了一个客观事实后，还应当有一个对这个客观事实的解读的后半句话。例如这样：我们没有考虑到很多人都在复用草药，因此，为了照顾这么多人、避免引发群体愤怒的情绪，我们决定怎样怎样。当然，这是我自己的臆想，也可以是这样的句式：我们没有考虑到很多人都在服用草药，而这么多人都因此受益，我们忽略了这个证据，所以我们决定怎样怎样。

当然，还可以有其他不同的理解。总之，我认为世卫组织话没有说全，原因只说了一半，少了一个最直接的原因。正因为这样，才给了大量过度解读的空间，因为持不同观点的人可以自己把世卫组织的后半句话给补全。我认为，凡是自己脑补了后半句话的文章，都是过度解读，不论是支持还是反对中医药阵营的，都不应该过度解读。世卫组织没说就是没说，我们不能把他没说的话强加给世卫组织。那后半句到底想说啥，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只能等未来更多的证据来补充了。

还有一个被很多人引用的，看似对世卫组织非常凌厉的质问：草药治疗新冠肺炎没有循证医学的证据，为什么要删除？

对不起，我对这一条质问并不敢苟同。

首先，世卫组织只是从“不该做”的事情清单中删除，并不是增加到了“该做”的清单中，这一点请千万不要忘记。

然后，请注意不该做的另外三条：“吸烟”“戴多层口罩”“自行服用抗生素”，我们不能忽视这三条与“服用草药”在循证等级上有着明显的差异。那三条是真的找不到任何符合循证医学要求的证据来证明有效。而“服用草药”却有些不同，你不能说它没有循证证据。

循证医学的证据按照质量可以分为五级：

第一级是：按照特定病种的特定疗法收集所有质量可靠的随机对照试验后所作的系统评价或Meta分析。

第二级是：单个的样本量足够的随机对照试验结果。

根据我的论文检索，符合前两级的证据我没找到。但是，别忘了，还有另外三个级别：

第三级：设有对照组但未用随机方法分组的研究。

第四级：无对照的系列病例观察，其可靠性较上述两种降低。

第五级：专家意见。在没有这些金标准的情况下，可依此使用其他级别的证据作为参考依据但应明确其可靠性依此降低，当以后出现更高级别的证据时就应尽快使用。

在我国，中草药治疗新冠肺炎属于这三个级别的证据就很多了。你可以在中国知网上搜索到非常多的论文。我随便举两个例子：

《世界中医药》杂志2月29日在线发表的：黄芩-金银花药对治疗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潜在作用机制的网络药理学研究；

《中国现代中药》杂志3月9日在线发表的：基于数据挖掘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用药规律研究。

再比如，专家意见方面。包括钟南山、仝小林等众多专家都公开肯定过中医药对于缓解新冠肺炎症状方面的效果。这些专家意见虽然证据质量在循证医学中是最低的，但你不能说它们就不是证据。

而在国家卫健委发布的新冠肺炎诊疗方案中，就有中药方案。

以上这些证据，我只想说明一点，“服用草药”与“抽烟、戴多重口罩、自行服用抗生素”这三条确实有着很大的差别。

在这种情况下，世卫组织的书面材料中，在“不该做的事情”中删除“草药”这一条，我觉得情有可原。

但是，我们也应当注意到，在世卫组织的任何书面材料中，都没有提到推荐或者肯定传统草本药物用于治疗新冠肺炎。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世卫组织目前并没有认可中医药在治疗新冠肺炎方面的疗效，以上我提到的那些证据虽然也都是证据，但在世卫组织看来，证据并不够充分，因为缺乏最重要的一、二级证据。

最后，还要指出一点，世卫组织的这次“删帖门”事件并没有违背世卫组织对传统医学的一贯态度。我们来看与此相关的最重要的一份书面材料，也就是世卫组织2014年发布的《世卫组织传统医学战略2014-2023》，在这份长达78页的官方书面文件中，世卫组织系统地阐述了它对包括中医在内的世界各国传统医学的态度。

世卫组织对于传统医学的定性是：在世界各地，传统医学是提供卫生保健服务的主要支柱，或者被当作一种补充手段。请大家注意用词：卫生保健。这个词与疾病治疗还是有一些区别。我举这份材料的目的，只是想告诉大家，这次世卫组织的“删帖门”事件并不是某些人所说的“打脸”事件，世卫组织也并未因此转变对待传统中草药的观点。

（作者汪诘为科学声音执行秘书、科普作家，著有《时间的形状》《星空的琴弦》《亿万年的孤独》《未解的宇宙》《少儿科学思维培养书系》《迷途的苍穹》《精卫9号》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