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当制裁遭遇疫情，伊朗还能否继续抵抗经济寒冬？

“依然是寒冬，像北极一样难见春天。”

来伊朗打拼十年的中国商人黎女士无奈地慨叹道。

3月15日，伊朗新冠肺炎确诊患者数量达到13938例。与此同时，伊朗里亚尔兑美元的非官方市场汇率也跌至15550:1，相较2月19日伊朗首次宣布有新冠肺炎确诊病例时贬值了7.7%。本就不景气的伊朗经济雪上加霜。

由于伊核协议的谈判和签署，伊朗的经济和贸易在2014年后一度“无限风光”。而随着美国2018年5月单方面退出伊核协议并重启对伊制裁，伊朗经济一步步堕入寒冬。2020年刚一开年，波斯湾上空波诡云谲，美国刺杀伊朗高级军事指挥官苏莱曼尼、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误击乌克兰航空客机……美伊剑拔弩张同时也打击着市场对伊朗经济的信心。到了2020年2月，一场疫情袭来，多年来“抵抗”制裁的伊朗，如履薄冰。

据路透社报道，国际金融研究所（IIF）中东和北非地区首席经济学家加比斯·伊拉丹（Garbis Iradian）称，因疫情爆发，他下调了对伊朗今年国内生产总值的预测。伊拉丹原本预计伊朗经济将在2020年萎缩2％，但他现在预测伊朗经济将萎缩3.1％。

从“日入四五万”到“有交易就偷笑了”

3月15日，伊朗南部城市设拉子著名的光明王之墓附近的商业街，原本繁忙的景象不再。在诺鲁孜节（伊朗传统新年）到来的前一周，这里的店铺无人光顾。

黎女士在这里开了一家鞋店和一家小家电商店。虽然伊朗政府没有做出强制商家关门的决定，但随着伊朗国内确诊病例数不断攀升，民众开始谨慎出行，本应人来人往的店铺变得门可罗雀，黎女士在3月13日关掉了两家店。

“往年这个时候是一年生意最好的时候，但就在十几天前，听说病毒入侵伊朗了，大家就人心惶惶的。”黎女士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表示，“现在伊朗政府也提倡不让聚会，禁止办婚礼，人们都很少来购置结婚用的家电了。”

相对许多伊朗商家而言，黎女士已是幸运。由于新开了家电店，她的鞋店今年没有进新货，只听到许多伊朗商家跑来诉苦，“拿了几十万（人民币）的货，还有的是借来的，现在都不知道怎么搞了”。

据在德黑兰做灯饰业务的中国商人朝建向澎湃新闻介绍，大部分伊朗商人都会集中在每年的12月底或1月初来中国采购，货物经海运抵达伊朗时，刚好能赶在3月的诺鲁孜节之前出售。“但现在因为疫情影响，他们都停了。”

“今年真是拍苍蝇了，愁坏各个商家。”谈起生意，黎女士悻悻道，“四五年前我们鞋店一天营业额有四五万（人民币），后来变成几千，今年……有交易就偷笑了。反正一年不如一年。”

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数据，2016年根据《联合全面行动计划》（JCPOA，即伊核协议）取消对伊朗的国际制裁后，伊朗经济经历了超过13%的快速增长，而在2018年美国退出伊核协议并重启制裁以来，伊朗石油带来的收入呈断崖式下降，通货膨胀现象严重。根据伊朗统计中心（SCI）的评估，伊朗2019年的总体通胀率为47.2%，食品和燃料的通胀率高达63.5%。

对于伊朗商人来说，形势更为严峻。据黎女士所说，伊朗普通人的每月的基本工资约合人民币一千元左右，但由于疫情叠加汇率影响，伊朗的物价在暴涨，“很多人一天不开工全家就要挨饿了”。

首都德黑兰的小商品商人米拉德（Milad）便是“临时失业大军”中的一员。2月底伊朗疫情爆发初期，他对澎湃新闻坦言，如果不重新营业，自己目前的资金周转状况最多只能撑一个月。而新年前夕的这个月又恰恰是往年进账最多的时候，一个月不营业造成的损失会有3亿里亚尔（约合1.5万人民币）。由于德黑兰已成全国疫情重灾区，他直至现在还“困”在家中。

“目前在伊朗国内，国有经济部分已经采取初步措施应对，如银行系统上班时间有所调整，学校采取放假措施等。但为了保经济，私营部门基本照常营业。”西安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学院讲师、西南大学伊朗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王国兵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指出，“如果政府号召他们这部分人停止营业，无疑会对他们的生活带来重大影响，增加生活成本，导致民生危机。毕竟，政府无法对他们的损失进行直接补贴。”

被“隔离”的贸易

祸不单行。为防止病例输入本国，与伊朗有着传统贸易往来的伊拉克、土耳其、阿联酋、阿塞拜疆等国纷纷关闭了与伊朗的边境。分析认为，邻国的这一举措对伊朗的非石油出口影响较大。在石油出口已被美国近乎“清零”后，伊朗的非石油出口影响着经济命脉。

据路透社报道，2月底，为防止病毒扩散，阿联酋已经禁止了迪拜与伊朗各港口之间的渡轮服务。伊朗股票投资管理公司Amtelon Capital的基金经理马齐基·沃齐泰（Maciej Wojtal）表示，“总体而言，出口商都会受影响，向中国出口产品的大型出口商可能会放慢脚步，而小型出口商可能会在边境关闭时受到影响。”

“货运（一般要）走迪拜，目前已经停止了，所以货运时间（有所）延长。空运（的话），飞机也运不出去，单子多了，也没办法用。”朝建也对澎湃新闻表示。

一家伊朗国内最大铜业公司之一的伊朗籍负责人向澎湃新闻透露，即便在去年5月美国宣布制裁伊朗的钢铁业后，他所在的公司生意也未受到大的影响，2019年的出口销售额甚至创下历史新高。在疫情爆发后，由于公司提供了防护保障，工人并未停工。

但这位负责人在3月初接受采访时也坦言，受疫情影响，他已经取消了最近所有出国出差的计划，新订单可能会受到影响。

“中国和伊朗之间的民间商务往来，80%依靠海运。海运的一个最大问题就是周期比较长。”王国兵分析认为，“现在尽管短期之内不会出现大的问题，但是长期来看，如果伊朗将来的疫情状况无法改善，中伊之间的商品往来会受到巨大影响。”

据彭博社报道，尽管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估计伊朗2019年的经济萎缩了9.5％，但在制造业复苏的带动下，伊朗非石油部门仍然在2019年的最后三个月实现了0.9％的增长。在过去一年中，伊朗对伊拉克的月平均出口额约为6.5亿美元，对土耳其的平均出口额约为4亿美元。但疫情的影响将持续数月，伊朗经济难以复苏。

“目前，伊朗国内经济形势总体较为严峻，由于美国制裁和本身经济体系的弊端，伊朗石油出口受到较为严重的影响。尽管伊朗奉行‘抵抗经济’政策已有数年时间，但效果还有待提高。”王国兵认为。

不过，也正是由于这种“抵抗经济”政策，伊朗经济显现出独立性和韧性，一定程度规避了全球市场的风险影响。

3月9日，由于以沙特阿拉伯为首的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与以俄罗斯为首的非欧佩克产油国的减产谈判失败，国际油价在一周内暴跌约20%，创下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最大单周跌幅。但伊朗石油部长比扬·纳达尔·赞加内（Bijan Namdar Zanganeh）表示，“疫情和国际油价行情均不会对伊朗的整体出口造成负面影响，因为我们的（石油）出口量不大。”他仍坚称，制裁才是对伊朗经济最大的影响。

但也有分析人士对伊朗的出口预期不乐观。据路透社报道，在疫情结束前，出口的持续削减会促使伊朗政府进一步削减支出。分析人士认为，由于去年取消燃油补贴已经引发民众数月抗议，政府削减支出可能会造成进一步的社会动荡。

制裁如何影响抗疫

原本的制裁加上周遭各国的“隔离”，伊朗目前的经济状况是否会影响政府的抗疫能力？这也是国际社会最为关心的问题。

3月14日，伊朗总统鲁哈尼表示，伊朗抗疫的“战斗”受到美国制裁的“严重阻碍”。同一日，伊朗外长扎里夫也在推特上发文，称自己已致信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呼吁各国停止遵守美国制裁伊朗的相关决定，并表示“让恶霸杀害无辜者是不道德的”——因为仅在这一日，伊朗因新冠肺炎死亡的人数就增加了近百人。

路透社此前报道称，制裁对伊朗的医疗系统产生了一定影响，一些药物难以获取。尽管美国对人道主义物资的购买提供了豁免，但随着伊朗石油出口量下降，通货膨胀率上升，影响了该国采购药物的能力。

据王国兵说，由于物价已有上涨趋势，防护用品供不应求，伊朗目前缺乏应急的医疗物资。“以口罩为例，N95口罩要卖到40万到50万里亚尔（约合18至22人民币），这相当于他们一天的收入。”

伊朗前线医护人员也表示，现有的医疗设备不足以支持新冠肺炎患者的治疗工作。据半岛电视台报道，伊朗西北部吉兰省首府拉什特市一名护士曾表示，该省北部一些地区的医院缺少医疗和防护设备，“连消毒液也不够”。

3月2日，扎里夫在推特上发文表示，目前伊朗急需N95口罩和一次性三层口罩、呼吸机、手术服、新冠病毒试剂盒、面部及身体护具等医疗物资。3月12日，伊朗央行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要求提供50亿美元作为抗疫援助，但自1962年来，伊朗就从未获得过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任何贷款。

然而，也有观点认为，制裁并不是影响伊朗政府应对疫情的决定性因素。

“制裁可能只会影响（伊朗）政府的采购能力，但对信息的反应才会影响（民众的）感染率。”美国企业研究院（American Enterprise Institute）常驻学者，中东市场研究学者凯伦·杨（Karen E. Young）教授在接受澎湃新闻邮件采访时表示。

即便是2月19日伊朗已经公布有确诊病例，但两天后的议会选举仍如期举行，直至包括副总统在内的数名高官纷纷“中招”后，才引起政府和民众的重视。世界卫生组织紧急情况计划执行主任迈克·瑞安曾表示，“由于未能及时监控到病毒进入，伊朗的疫情可能比已知的更广泛。 ”

德黑兰Masih Daneshvari医院是伊朗最重要的公立肺病医院，也是此次检测新冠肺炎患者的主要机构。疫情爆发后，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的高级顾问、兼任这家医院院长的阿里·阿克巴尔·韦拉亚蒂（Ali Akbar Velayati）也在3月12日确诊。

王国兵也认为，政府高层和民众面对疫情的态度才是影响疫情控制的重要因素。“就控制疫情而言，这是考验一个国家卫生系统的重要时刻。”王国兵表示，尽管伊朗国内卫生体系在中东地区各国而言已属较为良好的水平，但面对疫情，伊朗政府重视程度仍有待提高，一定程度影响了疫情控制。

不过在目前，这种状况正进一步改善。3月3日，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就应对国内新冠疫情发表讲话，他告诫民众，“凡是有利于维护社会公共健康、阻止疫情传播的行为都是善举，相反，凡是所有助长病毒传播的行为都是罪过……严格遵守（卫生）规定是宗教义务，必须执行”。12日，哈梅内伊下令伊朗武装力量设立卫生治疗中心，以抗击新冠肺炎疫情。

另据《德黑兰时报》报道，伊朗政府未来将实行全民筛查、建立专门诊疗基地等措施防止疫情进一步扩散，原定于4月17日进行的议会选举投票表决也将推迟至夏季。

但德黑兰商人米拉德表示，他对未来的经济预期仍不乐观，“整个世界都变糟了”。

“所有国家都将面临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的经济影响，我们预计全球增长都将有所放缓，”凯伦·杨表示，“疫情会影响全球供应链，也将影响航空运输、个体之间的一般业务往来以及全球的能源需求。”

此刻的伊朗俨然成为了全球经济步入寒冬的一个缩影。制裁加隔离，素有“硬骨”的伊朗能否再次挺过这次考验，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