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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不要再问,流泪与愤怒有何意义

2020-04-11 10:4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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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郭玉洁 单读

郭玉洁是《单读》(前身《单向街》)的第一位编辑,她为这个书系带来了最初的四辑。此后她选择告别工作,去往台湾求学,那是将近十年前的事情了。后来,她所负责的那四辑书陆续绝版,就连如今存放在编辑部书架上的几本,也是从二手书市上高价购回的。

今天的推送中,郭玉洁将讲述她与这个书系有关的故事。这是一份跨越十年的记忆,同时也是对读者的一份回答——《单读》从何而来。这篇文章同时收录于《单读十周年特辑(下册)· 在世界的门外》。

《单读十周年特辑(上下册)》

吴琦 主编

中信出版集团

2019-12

《单向街》和我的“真情政治”

撰文:郭玉洁

梁实秋写徐志摩时,有一段话:“真正一团和气使四座并欢的是志摩……他一赶到,像一阵旋风卷来,横扫四座,又像是一团火炬把每个人的心都点燃,他有说,有笑,有表现,有动作,至不济也要在这个的肩上拍一下,那个的脸上摸一把,不是腋下夹着一卷有趣的书报,便是袋里藏着一札有趣的信札,传示四座;弄得大家都欢喜不置。”他说:“我数十年来奔走四方,遇见的人也不算少,但是还没见到一个人比徐志摩更讨人欢喜。”

读到这段文字,我有点惊讶,一个以过度的浪漫气息和对美丽女性的迷恋留在历史上的诗人,像夹在电视屏幕里一样的人物,谁能想到居然这么热闹有生气、敏于交际?再想想,当然如此,现代史上才子何其多也,如果不是这种性格魅力,林徽因和陆小曼怎么会喜欢上他?

我立刻想到了许知远。在日常生活中,他也是这样, 往往成为座中焦点,幽默、慷慨,能讲段子,也善于自嘲。他反应奇快,注意力经常转移,因此很难进行持续深入的交谈,但也因此,绝对不会记仇——他早就忘了。

有这样令人羡慕的性格,许知远便不只是作家、媒体人,他擅长联合各种人和资源,一起做事。“单向街”的成立、壮大,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他合纵连横的热情与能力。

我们认识,是在 2005 年一起创办《生活月刊》时。同一年冬天,单向街图书馆在圆明园开业。主要发起人许知远、于威,也正是《生活月刊》的负责人。书店距离市区太远,刚开始还冷清,我们一般打车去,到圆明园东门下车,从戴红帽子的旅游团中穿过,右拐进一个角落,经过一排房子——据说以前是陈兵的营房,后来成了各类艺术工作室,最里面那个大院子,就是“单向街”。院子里一地碎石,深一脚浅一脚,四处散落的桌子,是用镜子做的面,反照着白惨惨的天空和几棵枯枝,显得天气格外冷。推开门,屋里是狭长的一条,像街道一样,一边是满墙书架,另一边是空空的白色宜家沙发,我们就是当天仅有的顾客了。等春天一来,一切变了。一桌一桌蓝色的天空,绿色透明的叶子,院子里满是人,半躺在帆布椅子上,大树下两三个人手拿麦克风,谈最近出版的书,谈长久以来的思想变迁。在当时的北京,“单向街”开创出了一片公共文化空间,年轻、开放,充满活力。我和书店并没有物质上的从属关系,但是精神上非常投入,没事就往圆明园跑,有幸亲身参与了这一空间的生长,却全然不用担忧书店的盈亏问题——基本上是亏的。

单向街书店圆明园店(单向空间前身),正在进行的一次沙龙活动。

2009 年,我离开《生活月刊》,似乎想写点东西,又似乎只是在游荡和谈恋爱而已。一次从外地回到北京后,和知远吃饭,他邀我一起做一本 MOOK(杂志书)。我很犹豫,因为实在厌倦了编辑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工作。知远却永远那么兴致勃勃,他说,你不是总嫌《生活月刊》都是图片不重视文字吗?咱们做一本都是文字的!这句话说服了我。的确,我常常抱怨,媒体上图像泛滥,刺激也迎合感官,却削平了读者的思考和感受能力,让人们变得懒惰,成为大脑的享乐主义者,从而也就远离了严肃的智识生活。既然对现实不满,那总该做点什么改变它吧。于是,我们开始筹备第一本《单向街》。

虽然是书,却每辑都要有主题,要针对当下,有批判性。这是我们都认同的。那第一辑做什么?知远拿出了互联网观察家尼古拉斯·卡尔的文章《谷歌把我们变蠢?》,当时,关于互联网,乐观主义是主流,卡尔却提出,信息的碎片化,使得人们失去了深入思考的能力。我把这篇文章翻译成中文,知远写了卷首语,同时,我们约记者采访了一些网络时代的弄潮儿,封面题为《最愚蠢的一代?》。互联网时代中长大的一代,真的是万众期盼的“新人”呢,还是愚蠢的一代?当时很多人对这种论调嗤之以鼻,说道,走着瞧吧。瞧到了今天,我真希望他们是对的。

《单向街 001:最愚蠢的一代》

许知远 主编

凤凰出版社

2009-8

《单向街》的版式很简单,参考英国老牌文学杂志《格兰塔》,一张图,一行字。栏目分类也很简单,专题、报道、随笔、访谈,唯一特殊的是“沙龙”,取自单向街书店举办的演讲。第一期“沙龙”,是戴锦华老师讲墨西哥游击队领袖——蒙面骑士马科斯。

第一辑出版之后,有记者来采访。当时市面上出现了好几本 MOOK 形态的书,有《读库》《鲤》,还有即将出版的《合唱团》(《独唱团》)。记者问,和其他竞品相比,你觉得《单向街》的特点是什么?我想,总不能说文字很重要吧,毕竟,文字是全人类的发明。情急之下,开始思考《单向街》的定位。其中最重要的维度,自然是主创者的气质,《读库》主编老六是六零后,《鲤》的主创是八零后,而《单向街》的几位重要参与者都是七零后。在我看来,六零后生于新中国,怀抱20世纪80年代,就像最早学会的一首歌,此后所有的曲调都从此变换而来;八零后,已经全面拥抱了商业时代;而七零后在这两种价值观之间,无可拥抱,茫然四顾。我说,我们是不彻底的、怀疑的一代,这怀疑,并不是北岛所说的:“我——不——相——信!”那种怀疑,带感叹号的怀疑背后有坚定的相信,我们的怀疑是面对一切话语轻声地说:“真的吗?”是半信半疑,还不能决定自己应该相信什么。

现在想起来,这种表述并不准确。七零后的很多人, 一点儿都不怀疑,他们迅速投入了刚刚卷起的互联网浪潮,并且创造了今天令人耳目一新的世界,腾讯、网易、搜狐、京东……今天这个消费主义、“占有性个人主义”的世界,正是我们这代人毫不犹豫地建立起来的。怀疑的、茫然的,只是少数人而已。但我愿意站在这怀疑、茫然的人群之中,在时代的变迁中,决心创造自己的、另类的答案。

答案从何而来?从我们生活的现实之中,从无数人的心灵中来。在各种文体里,我最看重长篇报道,尽管以文学的名义,报道经常被轻视,很多人认为它低于小说,低于这低于那。我却觉得这是轻浮势利的看法,报道有着坚硬的质地,敲击社会结构,突破生活的次元壁,努力描摹陌生人,它的意义,远胜于大部分小说。

可惜,报道太昂贵了,出版很难支撑。虽然我们坚持从版税中拿出最大一笔,给当辑的原创报道,但仍然无法覆盖记者为此付出的时间和精力。幸好,那还是没有微信公众号的时代,很多媒体的报道,都还不为人所知,包括我们自己的文章在内。这些文章,成为前几辑《单向街》的大部分内容。

第二辑的专题,是我和几位同事在《生活月刊》时所做的一组人物报道:20 世纪 80 年代之后陆续出现的四位先锋话剧导演。封面题为《先锋已死?》,大概意思是,这些导演或是在商业中失去了先锋性,或是已逐渐边缘化, “写下这个耸动的标题,是希望呼唤每一代人当中不甘平凡者内心的冒险精神,来为这个世界添加新的可能,而非加固其庸常之处。”

开第三辑的选题会时,我说,想做一组和性/别有关的文章。“性/别”一词来自台湾学者何春蕤,既指性别,也包含与性相关的各种议题。当时,我很大一部分精力投入性/别相关的活动,但是这些话题始终居于台面之下,主流媒体不屑一顾,很少有认真的报道和讨论。我说,这些话题很重要,也很前沿。知远听了,面露难色,犹豫了片刻说,我觉得这个不好。我问,为什么?他说,这个……不重要。

我愣住了,有一会儿没有说话。脑子里闪现的都是曾在历史上读到的句子:中华民国成立之后,同盟会无视女性革命者的付出,删除了政纲中男女平权的条文,唐群英一怒之下,冲进会场打了宋教仁两个耳光;20 世纪 80 年代的女作家痛苦地发现,男性只是想把女性绑在自己的战车上……无数女性被同一阵营的男性战友背叛,因为女性的问题,不重要。

我说,属于一半人类的问题,你觉得不重要?急切间,有点哽咽,也许还流了泪。

知远似乎被吓到了,他默默地,没有再说话。

在回家的路上,我接到知远的电话,他说,我想了一下,你说的是对的。他又说,其实我们是一样的。我说过,他一直是一个善良、慷慨的朋友。

过了若干年,在一次有关性/别的公开活动上,我讲到了和知远的那次对话。它对我影响至深,它让我明白,男性知识分子对于女性问题的漠视,不仅来自长久的经验,而且有知识、话语的装扮,非常强大。更进一步,不只是男女之间,在任何一个共同体中,都有分歧和差异,如何对待这些分歧和差异,才是考验我们的时刻。

一位男性观众举手,他问,你刚才说,许知远他不同意你那个选题,你还哭了,你哭有什么用呢?

我感受到他的轻蔑,一丝愤怒往上升。没有压抑这丝愤怒,我说,我在具体的生活中,为自己的理念抗争了,而且我成功了,我做了自己想做的题目,你呢?如果你的领导、你的同事不同意你,你会去抗争吗?现场一片沉默。

我常常流泪,也常常愤怒,我珍视这些动情的片刻, 那不仅是私人情感而已,更联系着我们的理想,我们关切的人和世界。我称之为“真情政治”,这种“真情政治”使我们免于变成犬儒、冷漠、自私的人,使我们的公共生活鲜活、富于人性,也使我们拥有真正的爱和友谊。

▲郭玉洁,媒体人,专栏作家,前《单向街》(《单读》前身)主编。

2010 年 12 月,第三辑《复杂·性》出版,封面是一个类似阴核的图案,专题文章有苏丝黄的《性之重量》,李银河的《后村女人的性》,马家辉的《自拍有理,春照无罪》,林奕华、田沁鑫的对谈《都市里的情与欲》,关锦鹏的访谈《拍女人戏的男同志》,也有何春蕤的访谈《只要性高潮,不要性骚扰》。再翻看目录,我真希望自己是更成熟的编辑,但是当时,只能做到如此了。

第四辑《他乡》交付印刷之后,我认真地觉得,自己不是很好的编辑,难以维持一本书的长期出版。再加上一些乱七八糟的理由,我离开了北京,去台湾读书。我在《单向街》的工作告一段落。

2014 年,再回来的时候,《单向街》变成了《单读》, 重新启动,更好的编辑,更好的设计,更有规律的出版周期。我加入了“正午”,又出版了同名的杂志书,在前言里,我写下一段:“世界仍然生活在故事当中,以遗忘、抹灭大多数故事为代价。今天中国最主要的故事,是马云的故事(以及千千万万个变种)。为了抵御这种单一,我们应该学习讲故事。长久地凝视现实,让被遗忘的复活,赋予普通人尊严,以配得上丰富、变幻的中国。”

这段想法,是从当年的《单向街》延伸而来的。貌似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但是我想,我和今天的《单读》仍在同一篇文章之内。

原标题:《请不要再问,流泪与愤怒有何意义丨单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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