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湃｜权力竞争：不是人人都想当霸主

《水浒》故事里，宋江在发配江州的路上打点好了押送的公人，所以一路有吃有喝有娱乐。在揭阳镇，宋江看到一个练武卖艺的（名叫薛永），就打赏了五两银子，不期惹恼了当地的一霸穆春。

宋江给卖艺的打赏，穆春为什么要生气呢？原来，穆春自恃是揭阳镇的霸主，指望卖艺的薛永先来拜见自己。薛永外来的不懂规矩，没有来拜见，因此穆春就吩咐镇上的人不要给薛永打赏，薛永时间久了没有收入，自然会屈服，打听门路来拜见。在穆春看来，宋江出手阔绰冒犯了自己的权威，因此暴怒。这就是权力之争。尽管宋江无意在揭阳镇称霸，但是，霸主穆春却很敏感，担心自己的霸权受损：“灭俺揭阳镇上的威风！”

从这个故事我们能够看到好几个道理：第一，有人愿意当霸主，也有人无心当霸主。从行为体的角度来说，争霸不是普遍现象。这个故事里，只有穆春和他哥要维持霸权。宋江图的是事安全、薛永图的是财富。第二，霸主会对挑战其霸权的行为十分敏感，即使是对无心的挑战也可能非常担心。这段故事对于理解当前的国际格局很有帮助。

美国2017年《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指控俄罗斯和中国挑战美国的权力、影响力和利益，并扩张它们自己的影响力。根据这个报告，“大国竞争回来了。中国和俄罗斯在地区和全球重新推进自己的影响力。”简而言之，美国的立场是：中俄在扩张其权力，而美国不得不回应。

我的看法是美国的上述判断是错误的。事实上，现在不仅中俄没有扩张权力、争夺世界霸权，就连美国自己也在收缩霸权。如果大国之间出现了所谓的“权力”竞争，那是误判的结果。大国把对手其他原因的行为看作是对手在扩张权力，以为对手试图削弱本国的权力，从而出现对抗。这并不是说，大国之间没有竞争，而是说大国之间并没有因为权力扩张而竞争。在揭阳镇，宋江不过是个过客；宋江给薛永打赏不过是为了避免尴尬，无意在此地称霸。但是，穆春却担心自己的权力受损，因此，做出了剧烈的反应。

宋江上了梁山之后，在晁盖手下倒还真做了不少扩张权力、争夺领导权的事。他的具体做法是：第一，在公共事务中勇挑重担；第二，招降纳叛。看看今天，中、美、俄都不大热衷这两类事情，可知它们无心争夺世界领导权。但是，它们可能会担心对手扩张权力，打压自己，因此，内心会比较敏感。

美国特朗普对美国担任世界领导毫无兴趣。在他的指挥下，美国常常在它领头的各个场合拂袖而去，并不是中国、或者俄罗斯、或者其他大国把美国排挤出去的。美国领导作用下降，是美国政府自己觉得当头当烦了，但是，它对其他大国填补权力真空的可能性却极为过敏。

特朗普对美国担当世界领导没有兴趣，美国的建制派以及美国的盟国却希望美国继续担任世界领导。因此，防范中国权力扩张就成了西方对抗中国的一面旗子。有一些人是逢中必反，对他们而言，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要与中国对抗。但是，对很多其他人（美国的建制派和美国的一些盟国），权力竞争是他们的公约数，防止中国扩张权力是他们共同的旗帜。如果他们认识到中国无意扩张权力、无意争夺世界领导权，这些人对抗中国的愿望会低一些。

大国如果不为权力扩张而竞争，也还会有其他类型的竞争。但是，不同类型的竞争有不同的模式。错把其他类型的竞争看作是权力竞争，就会出现误判，可能付出不必要的代价。国家追求的目标大体上有财富、安全和权力。前两个追求有大量的实证证据，而且还具有逻辑上的必然性：不追求财富的国家穷死了，不追求安全的国家被打死了。至于权力这个追求，有的国家有，有的国家没有；在逻辑上权力也不是必需品：权力小的国家不过是没啥场面，而过度扩张权力的国家却有可能累死。

既然国家追求权力不是必然的，那么，对中国是否应该在世界上争夺领导权这个问题就有不同的答案。在中国就这个问题发出的声音是多样的。一种声音是明确地表示中国不扩张权力：“无论自身如何发展，中国永不称霸、永不扩张、永不谋求势力范围。”另外一种声音是各种豪言壮语。第三种声音是：国家追求权力是必然的，无需证明、无需讨论。这种声音是一种学术判断，我认为是个错误的学术判断。前两种声音则显示了不同的价值观，两种声音恐怕很难互相说服。基于我个人的价值观，我的主张是中国不要争夺世界领导地位，成本太高，得不偿失。我在任何场合都是这个观点，有的时候我的发言会让人扫兴，不好意思了。

决策者在这个问题上要有一个系统的认识和指导原则。有了这个原则，对外政策才能收放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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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彬，系清华大学国际关系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