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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假期|异国归途记

黄杉
2020-04-14 09:43
来源:澎湃新闻
城市漫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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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020年寒假因新冠疫情而延长许久,相比抗疫一线的医护人员、社区工作人员、志愿者、新闻记者的亲历见闻,被隔离在家的普通人经历的是轻微但持续至今的生活脱节。在这漫长的假期中,上海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新闻系2017级学生及西南大学地理学院人文地理与城乡规划专业2018级学生记录了一些“脱节生活”的细节和对家乡的思考。城市漫步栏目将选登其中部分篇目。本文为作者采访了身在美国、英国和德国的三位留学生后所写的异国归途记。

3月19日早上8点40分,沈尤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在车厢里的照片:“核酸检测negative(阴性)!送我回家啦。”最后是一个小太阳的表情。在近16个小时的奔波后终于落地,又经历了10个小时的分流和等待,在隔离酒店里难得的一晚睡眠之后,她从学校所在的伦敦回到了位于上海的家。

沈尤的朋友圈截图。本文图片均由作者供图。

世界卫生组织在3月11日将新冠肺炎疫情定性为“全球大流行”,海外疫情形势严峻,沈尤不是唯一一个决定回国的中国留学生,更不是唯一一个已经或将要在旅程前后经历身心考验的中国留学生。

一张机票

“伦敦飞上海机票一张18万起”的流言是从3月14日传开的,网友发帖中称,一家公务航空公司推出了从伦敦飞上海的包机航线,仅有40张票,每张18万元。

沈尤对这个消息的真实性持怀疑态度,但她知道一件类似的事。三月初她被同学拉进一个从英国回中国的微信群,这个群里有500个人,她从群里的交流中得知,确实有一批留学生觉得包机的感染风险小很多,决定十几个同学一起包机回来,价格在八万五到十一万之间。据她所知,这架包机的确飞回了中国。

经济条件是大家做出选择的基础和前提,她说。选择高价包机回国的学生,未必觉得票价过高,对他们来说可能只是做了一个更安全的选择。而包括沈尤自己在内,大部分留学生并没有选择这样的方式,而是搭乘普通的民航飞机回国。

自各国出发的普通民航机票这段时间都有不同程度的溢价。从德国到中国的往返机票是往日的三倍,想要在20日之前从美国回来也需要八万多人民币。

3月11日的购票平台截图

沈尤是在3月13日决定回国的,然而此时已没有能够直飞回国的航班,最终选择了在莫斯科转机。她是幸运的,在莫斯科停留两小时后准时登上了回沪的飞机。但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选择在何处转机是能否顺利回家的一个关键因素。

在美国波士顿上学的周紫臣原本订了27日从波士顿转芝加哥再到上海的机票,但由于学校20日开始封校,宿舍关闭,于是他打算更早离开,参考朋友的路线,22日从波士顿到旧金山,再到台北转机回上海。

但一位采取相同路线的同学却在旧金山被台北中华航空拒载,不允许飞往台湾。“必须要不停地打电话问才能得到一个答复,”周紫臣说,他也听说了到达台北却被遣返这种更糟糕的情况。如果选择日本航空从东京转机,价格虽便宜,但东京当地的疫情状况又让很多人却步。

就算买到直飞的票也无法高枕无忧。身处德国的留学生薛哲畅表示,自己的同学3月17日的直飞航班就被“政策性取消”了。在沈尤的同学之中,也有人因为这类原因而最终留在了英国。

两面受责

在接受采访的一个多礼拜前,薛哲畅在德国卡尔斯鲁厄租住的房子附近的主街上,有一家肯德基因员工感染新冠而关门,自此,他便不敢再去主街上走了。国内疫情刚开始的时候,他就担心过德国也会出现严重的疫情,在他看来,德国并没有控制疫情的行动力。

二月开始是他所在学校卡尔斯鲁厄理工学院的考试季,在家人所在的上海,疫情得到了比较好的控制。他坦白说,那时对于考试的焦虑要远大于对疫情的担心。但在三月初科隆狂欢节人群混入感染者事件发生的第二天,他就和父母视频联络,拜托父母寄一些口罩,自己也立马去采购手套、酒精等防护和消毒用品。

很多中国留学生都不太能理解欧美国家的防疫措施以及当地民众的反应。薛哲畅表示,当地的亚洲超市内防护措施要比德超做得好很多,收银员的桌上放着消毒洗手液,而工作人员和顾客大多都戴着口罩。

而沈尤所在的英国,由于政府并不准备关闭学校,网课是由学生自己请愿而来的。3月9日,在她所在的伦敦国王学院,一些同学发起了网课请愿邮件,最终集齐了8000个以上同学的签名。3月13日,学校贴出了网课的公示。

请愿成功

3月16日,美国总统特朗普在推特发文时将新冠病毒称为“中国病毒”。周紫臣选择把这只当作一个愚蠢的总统的发言,其中的一个原因是,相比其他歧视行为,特朗普的一句话反倒不那么严重了。上周,就在他就读的爱默生大学,有位女生因为戴口罩被一个白人女生扔了烟头。

官方没有呼吁民众佩戴口罩,这是几位受访者分别所在的德国、英国、美国的显著共同点。疫情开始在英国境内传播时,沈尤就是在亚马逊上购买了口罩,英国当地药店和网上的消毒产品陆续售罄,但亚马逊上的口罩库存并无不足。薛哲畅表示,在德国,人们认为戴口罩是已经感染的标志。虽然他所在的卡尔斯鲁厄华人面孔很多,当地人对华人都比较友好,但他自己上街时还是只敢在有其他人戴口罩的情况下才戴上。其余时候,都仅用围巾压着口鼻。

周紫臣则选择不论什么情况下都戴上口罩,“命重要”。他对美国的疫情最担心的时候,是在看到学校上了新闻之后。第一个NBA球员确诊病例所在的凯尔特人队是波士顿主场,不久前放春假时就在他宿舍楼下的篮球场训练过。距离曾经如此之近,让包括他在内的很多学生更加恐慌。

他说,其实身边的同学和老师大部分都很理解,也有教授戴口罩的,但有一次坐上地铁,只有他戴着口罩,作为车厢内唯一的中国人,全程都感到被其他乘客盯着。

3月3日,周紫臣的朋友圈动态。

对周紫臣来说,更难受的是其实是听到国内抵制留学生回国的声音,留学生回国被认为是浪费国家卫生资源。“我不回家我去哪儿?”他问道。3月20日起他就无法再留在学校宿舍,不回国,自己也无处可去,回国后心里也能踏实很多。他表示,如果美国的疫情更加严重,医疗资源对当地人都不够的时候,作为留学生得到的帮助也更有限。

沈尤则对渡过疫情更有信心一些。她仔细分析了回国的利弊:一方面,回国需要承担长途飞行中被感染的风险,要经历强制隔离,另一方面,在英留学生是可以接受免费检测和医疗的,而回到国内,由于没有医保,感染后的治疗全都是自费。

据她观察,恐慌并没有在身边的留学生群体中蔓延,不论是因为航班取消之类的外力因素,还是出于签证期限、需要按时完成学业的考虑,最终决定留下来的同学都已经在调整心态积极面对,有信心安全度过这次疫情。

决定回国前,沈尤在伦敦囤的饮用水和其他用品。

在学校宣布改成网课前,沈尤其实已经做好了留在英国的准备。但父母还是和她商量,不计代价也要回来,只有在家人身边,他们才能安心。

担忧的父母大多都盼望着海外的孩子能够早点回来。薛哲畅的家人和他那些来到同一个城市留学的高中同级们的家长组成了一个信息交流群,这段时间他每次出门和到家都会和在上海的父母发微信报备。之前国内疫情时,周紫臣经常打电话回去询问爸妈和弟弟妹妹的情况,现在则不断收到爸妈发来的美国政府针对疫情的发布会、上海落地后的程序、如何辨别真假口罩之类的视频。

选择留下或是回来,都是由很多因素决定的。但是,“感觉没有一方是喜欢留学生这个群体的,蛮痛心的,但时间久了,看得多了也就习惯了。”周紫臣表示。

他在爱默生大学读的是电影制作专业,2月正筹备着从留学生角度去拍一部关于国内疫情的纯公益电影,由六个短片组成,片名定为《疫义》。剧组人员已经敲定,有三四十人,他为写好剧本也已经打磨了许久,熬了不少夜。原本3月中下旬就要开拍,现在只能暂时不报期望。

“天价”机票等名词吸引着大众的眼球,同时也引发各种不了解实际情况的猜测。“但其实留学生真实状态和心理,是没有被合理地关注的。”沈尤说。

回国之后 

3月18日北京时间上午9点,沈尤乘坐的航班比预计早半个小时降落在浦东国际机场。然而,这并不是她回国旅程的终点。

首先,要在机上填写一张健康申请表,写下自己的国籍、姓名、居住史、旅行史等基本信息,以及是否和流感、发热患者有过接触,等等。填写完毕后,等待广播叫到她的名字,在机舱口测量体温。据她观察,应该是按照初始航班的起发点来喊人,她所在的第二批被叫到名字的人,都是从英国出发的旅客。

测量体温无碍后才可以下机,她记得自己前面有一个男生对工作人员说自己有些感冒,并没有发烧,但还是被单独留下了。情况无恙的乘客们离机后被引入一个房间等待,由工作人员引导着往取行李的地方走。期间会收到短信和二维码,并需要再次被一对一询问,确认申请表上的信息,随后得到贴在护照上的黄色标签,表明她14天内到达过重点地区。

过海关前,需要摘下口罩再次测量体温,上交健康申请表。直到过海关,总共花费的时间不长,她记得大约是一个半小时。但在取到行李之前总共等待了两个小时,因为每一件行李都需要消毒。有一些工作人员帮忙把行李拿下来放在一边,也很辛苦,沈尤说。

在浦东国际机场

之后不断地重复检查护照和被引导分流的过程。“目前为止没有怎么吃饭喝水,体力透支了。”她回忆,在飞机上的9个小时里,飞机上提供的水和食物都没有什么人吃,洗手间也很少有人去用。沈尤本打算出了到达口后去吃饭,但出去后还是只能等待分流,因为黄色标签的旅客需要各区的专车来接。

坐在等待的大厅里,一同等候的旅客们都没有心情交谈,大多都因为疲惫而沉默着。她又饿又困,情绪非常糟糕,忍不住问工作人员为什么要一直等在这里,得到的答案也含糊其辞,只说要进行核酸检测,但完全没有其他信息。“当时甚至觉得,就算没发烧也要被这样弄得免疫力下降生病了。”

最后,他们在那里等了总共7个小时,才最终乘上大巴,前往宝山区大场镇的一家酒店。她回忆说,到酒店后,有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来向大家解释,由于英国在前一天刚刚被上海划为疫情防控重点国家,所以接送机的大巴调配不过来,造成大家等待太久。在酒店,每个分流过来的人都被收集采样:用棉签在喉咙和鼻孔两边擦拭取样。随后,自费200元在酒店住了一晚。得到阴性的检测结果后,接下来就是等待居住地所在的街道来接她回家了。

漫漫归途至此结束。

当被问起回国后最想做的事,“想吃点什么”的心情被沈尤反复提及,喝奶茶、吃烧烤、订桂林米粉的外卖……除了回到家之外,一口安定熟悉的味道也同样让人安心。但这并不是一段可以放松闲下来的“假期”,国内的疫情影响仍在持续,而国外的疫情也还没有明显的转机。周紫臣准备回国后休息几天,然后上网课、找实习,沈尤则已经开始发邮件处理突然回国造成的问题,签证、远程上课……生活还在继续。

而国内大众与留学生之间因信息差和媒体报道产生巨大的认知差异和矛盾,同为中国人,如果要真正地站在一起,似乎也仍需漫长的归途。

作为教学和实践平台,Plan J 旨在鼓励和帮助大学生在真实的媒介生态中学习新闻传播。

(作者黄杉系上海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新闻系2017级学生。​​​​​​​)

    责任编辑:沈健文
    校对:张亮亮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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