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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假期|我妈被隔离在她过去的生活里

长乐
2020-04-15 20:4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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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020年寒假因新冠疫情而延长许久,相比抗疫一线的医护人员、社区工作人员、志愿者、新闻记者的亲历见闻,被隔离在家的普通人经历的是轻微但持续至今的生活脱节。在这漫长的假期中,上海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新闻系2017级学生及西南大学地理学院人文地理与城乡规划专业2018级学生记录了一些“脱节生活”的细节和对家乡的思考。城市漫步栏目将选登其中部分篇目。本文作者记录了被疫情放大的家庭困境,而这样的经历未必只是孤例。

2020年,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见证了人间百态。这个魔幻的开年,我见证了自家的百态。 

我爸妈早已离婚,但爸爸仍一直住在家中。去年,弟弟外出学技术,家里只剩下爸妈俩人,妈妈在家待不下去,只能去南京投奔亲戚,离开了家。

2019年11月底,我去南京看望打工的妈妈,她跟我抱怨工作有点累,工资不高,准备换一份薪资高一点的工作,那样的话我可以少做点兼职,专心学习。12月6日,妈妈发微信告诉我,她准备辞职了。

我和我妈的聊天记录截图

我妈平时跟我和我弟打视频电话都是用店里的wifi,或者回到员工宿舍用公网,因为她的手机没有流量,“5块钱才30兆,还不够我跟你俩说几句话呢,不买,反正店里宿舍都有网,每个月话费都够贵的了。”

不巧的是,餐厅要倒闭了,老板连员工宿舍网费都不交了。就这样,我跟我妈好像失去了联络。

我给她打电话,她也只是偶尔接,接起电话就会说,“你的电话费不要钱可是?我搁这再等等,要到钱我就回家了。”

我怕她行李多拿不下,要给她叫快递上门,她坚决地拒绝了,说快递得花不少钱。

后来我再打电话时,她已经安全到家了。

尴尬与两难

但是对于我来说,我还有新的顾虑。我爸是个占有欲、控制欲极强的人,即使两人已经离婚,他也要处处管着我妈。如果我爸喝多了,可能他俩还会打架。

法院判决我和我弟归我妈抚养,这套房子我们娘仨住,房贷我爸交,再给我弟一个月700块钱的生活费。但是我爸一直还是住在这,抚养费不给,房贷经常欠着不还,还经常会管我们要钱花。

学校通知1月3日放假,但我还要去苏州做两天兼职助教才能回家。妈妈不想跟我爸单独待着,当她听说我得要过两天才能到家,就去乡下姥姥家住了几天。

1月4日,她从姥姥家回来,晚上跟好久不见的女性朋友一起吃了饭,唱了K,十一点多到家。

那天晚上我爸在家,又打了她。我妈对我说,“我就不还手,我已经不想跟他俩了(方言,意为心累,不想纠缠)。”“你爸闻见我身上的烟味了,非得问我去哪了,跟谁一起,我就不说。”

她给我打电话时没人接,后来她说,“你跟你弟得有一个人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吧。”那天我做助教特别累,一向晚睡的我那天不到十一点就睡着了。我特别后悔。

我改签了车票,5号晚上赶回了家。

我没敢问她怎么样,只是我到她床边的时候,她掀开被子给我看了她腿上的淤青。我还看到了她床头柜上的一把水果刀。

有一天那把刀不见了,她把家里最锋利的剪刀塞进了床头柜的抽屉里。

前几天,大舅妈给我妈打电话,表面上是寒暄、聊家常,实际上是要账。前几年我爸妈关系好的时候,我妈帮我爸从大舅家借了5000元钱,一直没还。离婚了以后,他们管我妈要钱,因为是我妈开口借的钱。

为了早点还上钱,堵住亲戚的嘴,过得清净些,我妈催我爸去法院开证明,把去年应该给我弟的8400元生活费取出来(我爸工资卡因欠贷款被冻结,须我爸妈共同向法院提出申请才能取出生活费),还完账剩下的钱我们娘仨谁也不要,留我爸自己花。

最近考试周任务繁重,我妈让我在她的房间学习。我怕我敲键盘的声音会影响她睡觉,她回我:“我也不知道为啥,你跟你弟在我身边我就很安心。”

就在当天,我爸喝完酒回来,第一时间又走到我妈床边,默默地看着她傻笑。我妈醒了,喊他走开。他不走,又站在我桌子旁边看着我傻笑。我也喊他走开,他又转身看着我妈笑。

他开口炫耀般地对我和我妈说,“明天去无锡,给别人拉门窗回来,开许某某的车”,我妈一下就被激怒了,“死你,想死哪去死哪去”。我妈最讨厌我爸的自负,而我爸一直都是自负的。

我爸伸手想摸摸她,她立刻伸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那把剪刀指着我爸。

我爸顺手拿起床上的挠痒耙,作势要打她。我站了起来,冲他大喊“你打一下试试?”我把他推出我妈房间。然后,听到了关门声,我不知道他去哪了。

坐在电脑前,我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袖子上。我妈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她望着天花板,“你看,你要是不在家,俺俩今天又得打起来。”“我得赶紧挣钱买房子搬出去住,这里待不下去了”。

赚钱是她的心病

从我到家第二天开始,我每天学车,家里仅有的一辆电动车被我占用,我妈被“困”在家。那时候疫情还不严重,我们这安徽小县城甚至还没有听到风声。

看春节联欢晚会的时候,她听到主持人的朗诵,问我“是不是有瘟疫了”,我告诉她是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没人会说瘟疫了。她信心满满地自言自语,“这都什么年代了,应该不会严重的”。

直到小区物业拿着大喇叭在楼下喊“不出门,戴口罩,勤洗手,有症状立即就医”;学校通知返校延迟;出小区只能三天开一次通行证;数据显示确诊病例和死亡病例急剧上升,她意识到情况不太乐观。

小区封了,店铺封了,交通封了,出去赚钱的路也封了。

“本来打算年后好好挣点钱的,现在出都出不去。吃什么喝什么?也不说还要关在家里几天,也好有个盼头。”她天天都在骂吃蝙蝠的人,也每天都在期待着“应该还有一个星期估计就能出去了”。一星期过去了,“估计半个月就能全部治完,我们就解放了”。

在不能出门的日子里,我妈也没闲着。她发动人脉关系,问别人工作的地方缺不缺人。甚至在抖音上刷到很久不联系的熟人,也会打探对方的工作情况,可惜一直没有得到回复,她疑惑又失落。

我妈在抖音上联系熟人打探情况

我爸是个党员,他被分配到老家路口执勤,两三天回来一次,回家也只是洗澡换衣服。可笑的是,他只洗他自己的衣服。

没了我爸的打扰,我妈、我弟还有我,娘仨度过了很无聊但是开心的一段时光。只是我妈最大的心病还在,“家里没有一点收入”。 

年后求职

2月底,眼看我弟去宣城继续干活了,我妈实在是憋不住,也收拾好了行李箱。

准备带走的行李箱

她不想天天跟我爸待在一起,即使疫情还不太乐观,但是她想要逃离,也在努力地逃离。我也希望她能逃离。

可能是我长大了,她开始听我的话,我也第一次感受到我妈特别依赖我。

她先是让我在网上帮她找外地的餐饮类工作,“我也只会打荷”。在个人简介优势里,她让我写,“脏活累活我不怕,包吃包住最好”。她又自言自语道,“包吃住我就有地方去了,工资净剩”。

我妈让我帮她在网上填的个人简历

那一瞬间像是有根针戳在了我的心尖上,她也曾是外公外婆放在心尖儿上的小姑娘。

绝大多数餐饮店都处于闭店状态,餐饮类打荷工作岗位少之又少。我没有帮她找到工作,她失落又焦虑,整个人无精打采。

我劝她就当这段时间陪我了,是赚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她回我,“我多赚钱你就能歇歇了”。

她自己开始看微信上有个便民号的朋友圈。每天都在翻,甚至翻到了去年11月别人发的招聘信息。她不知道那已经是去年的信息,电话打了过去,别人回复店都倒闭了。

3月1日那天,我去拿了个快递,到家她看到了又开始不停地叨叨,细数钱花得多快,我有点烦躁,顶撞了她几句,“我们家里的人又不是天天喝西北风就能饱,我和我弟花的都是自己的钱,挣钱不留着花难道留着生小的。”

那一刻她的脸色很不好看,饭桌上就我俩,一言不发,这是前所未有的安静。我自责说话太冲了。她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去卧室了。

为了缓和气氛,我偷偷跟我弟说了这件事。

我弟是个左右逢源的人,他在视频电话里一边劝着我妈,一边“愤恨”地帮我妈指责着我。后来我弟发微信给我,说他搞定了我妈,告诉我她打算先在老家找个工作。

晚上吃饭的时候,她心神不定,一直盯着手机,像是在等着什么。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突然欣喜若狂,冲着我激动地喊,“他回消息了,帮帮团。”反复说了好几遍。

我妈与本地便民号的聊天记录截图

吃完饭我妈直接坐到沙发上,像是在等着什么,不停地划拉着朋友圈。她跑到我旁边,问我该给那个便民号发多少钱,那个人才会把她的求职信息发到朋友圈。话音刚落,手机响了。

有家家具生产商问她是不是要找工作,她问完薪资待遇之后,跟对方约时间,认真地记下电话号码,加微信,发家具厂位置。

挂掉电话,她立刻和我弟视频,告诉他明天要去看看工作的地点。她脸上的那种开心是藏不住的。

没过一会,又有人打电话来,是汉庭酒店招保洁员。她嘴上答应着第二天面谈,但其实心里不服气,“我能到了打扫卫生的年纪了吗?”。

在卫生间洗漱准备睡觉的时候,又来了一个电话,是小吃店,工作时间长工资少,她也回复先去看看。

洗漱时,我妈接到小吃店招聘电话

正式上班

第二天,到中午了她才回来,跟我炫耀她的新工作——汉庭酒店保洁员。在我的印象里,保洁员一般都是年纪大点的。我妈做保洁员,我内心不太愿意,一来是觉得繁琐,二来是怕她受委屈。最重要的是,酒店人员复杂,万一有个新冠病毒肺炎感染者或者是密切接触者,整个酒店都会被隔离,那时候就更难熬了。

我问她工作累不累,“不累谁给你钱呢,你要人钱,人要你命”,她一直以来都是用这句话回答我这样的问题。好在她说工资还好,多劳多得,中午管饭,每天有口罩眼镜(护目镜)戴着。

我妈在酒店打扫卫生时的自拍照片

3月5日下班回来那天,她和我说这个工作太累了,腰和腿也疼得厉害。我让她别去了,“那我这几天白累了?我不干谁给我发工资?我再撑一下。”

有天早上,我爸发现我妈起得很早,他晚上下班回到家,跑到我妈床边,问她白天干什么去了。我妈不理他,只是装睡觉。

我在家对我妈来说不仅仅是陪伴,更像是一座小小的靠山。有了这座小靠山,我爸打她时我会拦着,她知道她是安全的,我也在努力让她安全着。

之前我妈每天晚上都要刷抖音到十一点,现在八点就已经躺下,过一小会就开始打呼噜,特别响;我也注意到她每天下班回来都是往床上一摊,要缓好大一会儿。

3月15日那天,她下班回来特别沮丧,原因是听同事说第一个月只能拿到1500块钱左右的工资,她动摇了,她不想干了。

老家邻居刚好问她要不要一起出门打工,进厂,包吃住,她很心动。

我给她报疫情实时动态,出门打工万一遇到海外输入病例,所有人的努力都是白费。她又给我弟打电话问现在该怎么办,我弟也劝她暂时先不要出门打工,也顺便在家照顾我。

她对我说,“等你能上学不在家的时候,我就立马出门(打工)。”我说,“好,我带你一起走”。

她要再坚持坚持,争取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再走,之前做的可不能白费。

我只希望疫情早日结束,我能上学,我妈能外出打工,我们一家人都能解脱。

作为教学和实践平台,Plan J 旨在鼓励和帮助大学生在真实的媒介生态中学习新闻传播。

(作者长乐系上海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新闻系2017级学生。)

    责任编辑:沈健文
    校对:施鋆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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