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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史|无法重演的冬天

南音
2020-04-17 15:13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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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可出生后,我睡了一两年地铺。地铺很暖和,早上马可就转移到我的被窝里,任由我将他放在柔软的羽绒垫子上换尿布。尿布换好,一颗颗扣上连体内衣位于大腿内侧的按扣,穿上开襟羊绒衫(马可头太大,穿套头衫非常不便),再套上连体外套。

穿这件外套有严格程序,必须先像剥香蕉皮一样摊开外套,把他放进去,安好腿的位置,再把胳膊塞进袖子,最后拉好拉链,就好像把剥开的香蕉又缝合起来。马可紧紧握着我的套头衫拉绳一头,想把它抽出来,一边使劲,一边嗬嗬嗬嗬,叫得很开心。

穿好衣服,抱着马可来到窗边,看窗户玻璃里侧一片湿濛濛的水汽,细看这些水汽,原来是无数水珠挤挤挨挨地连缀而成。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偶尔嗬嗬两声,发动腰部,上身下身朝相反方向摇摆一番。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

窗外的光是浅灰色的,隔着玻璃,看得到樱花树上叶子还没有落尽,枝头叶子像受潮一样静止着。这些叶子在春天是浅棕色的,夏天转绿,秋天变黄,这时候混合了红和灰黑,在湿漉漉光线暗淡的冬日早晨,色彩比一天中任何时间都要更为饱和。

视线越过樱花树枝,可以看到对面公寓背面一排落光叶子的楝树。这个树种通常极其乏味,这排树因为离楼房太近,并且栽种在建筑北侧,得不到充足光照,在冬天显得尤其萧索。楝树枝上还挂着些松脂球似的蜡黄果实。

有几年,正对窗户的那棵树上挂着一只逃逸未遂的气球,据马可回忆,气球上的图案是哆啦A梦。

冬天的景象。本文图片均为 南音 摄

这段回忆大约是马可一岁后那年冬天的情形。第二年一月,我独自过了一段三点一线式的生活:吃过早饭去上班,午饭后去上海图书馆写论文,傍晚大阅览室关门后,从图书馆步行到地铁站,乘地铁回家。

作为脑力劳动的调节,我自己做晚饭,一边吃饭一边放空。因为很难把握一个人吃饭的分量,也因为注意力处在漂浮状态,这顿晚餐往往无意识地吃得过多。饭后照例看一部电影,都是以前看过的老片子,但饱腹状态令人昏昏欲睡,有时候电影开场不久,我就在摇椅上睡着了,冻醒之后才发现忘记开空调。

上海的1月实在太冷了,那一年尤其如此。许多小区供水管道在夜间冻裂,自来水渗漏结冰,冰柱挂在水管上,白花花的一大片。水压比较高的小区里,水从管道裂口中喷出来,沿着墙面往下流,还没有流到地面时已经凝固,有时候冰壳能覆盖半面墙。

不止一位同事因为停水不得不住进宾馆,澎湃市政厅后来甚至做了一本《防爆水管手册》。我当时对这些完全无感,所有注意力都停留在论文写作进度上,自我感觉体脂和脑细胞在持续不断地燃烧,因此不容易觉察到冷,只是感到很饿——只有过饱并且忘记开空调的晚上在摇椅上冻醒时除外。

如果说那个冬天给我留下了什么,那是某个傍晚时分,我走在图书馆外的街道上,几乎被一阵接一阵的强风吹倒在地:寒风被市中心的高楼挤压,汇集在街道上方,由于靠近领事馆的围墙变得更加强烈。我感到头皮冻得发麻,就像刚洗过头发没有吹干就暴露在了冷风里。最终我改变行程,乘公交车去南京西路买了一顶帽子。

从室外走进商场大门的一刹那,温暖的空气强烈地迎面扑来,我意识到关节僵硬并且温度低于其他身体部位,鼻孔里很快像有冰块融化一样不断流出水来。10分钟后,我戴着一顶灰色锥形棉线帽子——帽檐向上折起,可以调整高度——回到街上时,帽子的下沿一直拉到眉毛和眼睛之间,头顶棉线打结的地方紧紧贴住头皮,能感到那里的温度正在缓慢上升。

这顶帽子后来因为戴得太频繁而变形,棉线完全失去了弹性。我没有扔掉它,而是留在柜子里,作为上海那个寒冷冬天的纪念。事实上,在此前10年和后来的几年中,上海从没有出现那样极端的苦寒天气。

大多数冬天,如果不是过于暖和,就是著名的湿冷。这种湿冷——湿度过高的空气,温度不断降低,然后渗进建筑外壁,而公寓楼中普通厚度的砖墙保温性能太差,加剧了人们的不适。现代公寓开窗很大,但窗户材料和玻璃均没有因为夏天和冬天的极端气温做针对性设计。空调导致室内空气过于干燥,于是用加湿器来平衡,这些导致了屡见不鲜的呼吸道问题,缺乏流通的空气也为感冒流行创造了条件。

冬天湿冷的空气。

一到冬天,马可就期待能够下雪。但他出生后上海下雪的次数寥寥可数。西北风带来寒流,天上布满深灰色的云层,他仍然在户外逡巡,希望能遭遇下雪的时刻。有时候走得累了,就坐在绿化中的太湖石上。

这种石头也有着朦朦胧胧的烟灰色,被满地碧绿的青苔所簇拥。小区里常绿植物实在太多:樟树、棕榈、珊瑚树、枇杷、冬青和麦冬草,这些植物营造了一种虚假的亚热带地区短暂寒流的假象。

当零星雪花飘落下来,只有极少才能落到地面,大多数在被尾气和辐射热量加热的近地空气中已经融化,这造成了我们能看到雪花,却无法真正观察它们的形态和转化过程。这种遗憾到深夜时会变成一种轻微的焦虑。

一个臃肿和完全没有精神可言的雪人

“爸爸,明天天亮的时候,我们能看到积雪吗?”

然而雪和圣诞节礼物不一样。雪是无法代为承诺的。有大雪的年岁里,我们在广场上堆雪人。先堆上一个雪球,然后在草地上、水泥地上、大理石地面上不断滚动。然而雪球总是一边变大一边融化。勉强堆成一个臃肿和完全没有精神可言的雪人,等到把事先准备好的树枝插进雪人的身体时,它竟然在一瞬间崩解了。

这种挫败带着难以言表的心酸和一丝滑稽。要过很多年和很多个干燥无雪的冬天,这种挫败才会在时间的作用下转化成美好的回忆,就像雪化成了水,水又变成空气。

但那时他已经学会了抱怨,“没有下雪,这还叫冬天吗?”

往往,就在他这样说的时候,在不断增强的太平洋高压作用下,暖湿气流正向北移动,推动冷空气离开上海,最终把北半球的雪线挤压到高纬度地区。

这个巨大的过程总是周而复始地发生,但有些事情并没有重演的机会。我们终究不能回到从前了。

(作者系摄影师,现居上海)

    责任编辑:冯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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