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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史|夏之悲剧

南音
2020-05-09 12:49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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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场大雨,樱花季节就形同鸡肋。尚未凋谢的花也打了皱,掩埋在挤挤挨挨的树叶里,看上去很可怜。树叶的生长速度极快。忽然有一天,我们发现这一年樱花的花期又过去了。

小区也好,街道也好,冬季疏朗的感觉消失,天空突然变得拥挤起来。气温一旦稳定在25度左右,年复一年的暖湿感觉就不时袭来。雨水变得频繁,雨势也大了,常常一下就是一整天。在这种季节里,上班时我习惯带一双袜子,如果在进地铁之前弄湿了鞋子,到了办公室起码可以保持双脚干燥。

等铅灰色雨云稍稍退散,四周变得明亮一些,我们出门透透气,发现一处废弃喷水池里,积水已经淹没了喷头,并且漫过池岸,把池边平台也浸泡在水里。这处季节性池塘、阴晴不定的天色和在雨水中变得失去弹性的植物,有一点险象环生的感觉。

等水线终于退回喷水池内侧,孩子们都喜欢凑在池水边玩,看着豆绿色的水面下倒映出的各种景物:高楼、树木、鸽群和他们自己。天湿地滑,不时有人摔跤。马可也摔过几次。大人抱着湿漉漉、哭哭啼啼的孩子往回走,往往人还没有到家,雨又下了起来。

和其他南方孩子一样,马可第一个关于气候和季节的提问是“雨什么时候停啊”。但雨通常要下一个月甚至更久。雨水,特别是伴随雨水而来的闷热加剧了体力消耗,睡眠变差,衣物不容易晾干,天气也成了对孩子发脾气的一个诱因。

马可日常活动范围扩展到厨房和卫生间后,对水非常痴迷,我们稍微不留心,他就会弄湿衣服。这个年龄的孩子已经能准确把握自己的行为与大人反应之间的因果关系,也懂得隐瞒真相对自己有利。我们常常见他接二连三打喷嚏,再去检查衣服,才发现前襟或袖子全湿了,并且已经被体温捂得半干。

几次换洗之后,我觉察到自己出现了情绪崩溃的征兆——但相比对小孩子大喊大叫,挫败感和睡眠不足导致的消沉,也许对人的身体和精神损害更大,甚至会带来一系列行为问题。

有一年要带马可去台湾,正逢梅雨如注,持续时间比有记录以来的任何一年都要长。行前,我花费许多时间收拾衣物和旅行文件,自信一切终于准备周全,但拖着大小箱子到了机场之后,我突然想起完全忘了要办入台证这件事。

机场一日游结束后,人还在地铁上,已经觉得牙齿隐隐作痛。日后,这种不明原因的牙疼因为其他人纷纷善意地表示理解而无法得到真正缓解,最终变成了我对梅雨的应激症状,几乎每年都会给我带来很多困扰。

好在连雨之后是连晴,不久就到暑假了。在漫长而炎热的两个月里,白天大多数时候都不能出门,孩子们的活动时间集中到了早晚。但早晨他们的身体还没有苏醒过来,傍晚又很快陷入黑暗,在这样视觉上断断续续的交往中,他们只能结下一种潦草的友谊,一种见面才能苏醒而独处时无法想起的友谊。

这种友谊的存续取决于家长善意提醒。我们这些成年人努力记住其他孩子的外貌特征、性格和名字,以便在被索问时可以提供信息支持,其结果是家长们倒是建立起了充满谅解的社交网络。

小区里的水池。本文图片均为南音 图

大约到6岁时,马可逐渐表现出对商业的兴趣,经常在家里畅想各种商业计划。

说到做到,他在家里摆摊卖货,为自己筹资。商品包括玩具零件、他的画作、手工作品和从户外收集的各种零碎物品:枝叶、花果、树皮、种子、蝉蜕、羽毛……我们作为终极买家,最后不胜其烦。

这促使他决心去小区广场推销这些难以估价的货物。他去的时候,天色还早,西边还有些金色的光线返照树梢,大理石地面正在缓慢地释放热量,那种热量迫使孩子们跑来跑去,他们的头发湿哒哒的,汗水顺着鬓角和后脖颈直往下流。家长们像一颗颗陀螺,围绕着一个看不见的中轴旋转。

马可结结巴巴地打断家长们的他转运动,向他们推销从楝树下拾到的球果,以及从蒲公英上剪切下来的潮湿花枝。人们开始觉得惊愕,然后才感到滑稽,最后,在一位年轻妈妈的热心张罗下,在场的成年人纷纷对马可表示了支持。年轻妈妈提供了全场购买所需的全部零钱。

那可能是马可整个童年时代最快乐的一天,就像一个分号,区隔了两个不同的时期。但这个童年前期的收尾却伴随着剧烈的逆转。

西区销售成功驱使马可继续向中区和东区拓展市场。我们要经过那处废弃喷水池。喷水池是下沉式的,位于中区广场中心,南北两侧各延伸出一条水沟,水沟尽头是一个小型喷泉,形状像两只遥相对称的蘑菇。小喷泉周围也各有一圈水池。

按照设计,水从小喷泉里涌出后,沿着水沟倾泻而下,最终流入中心喷水池。这些三个一组的喷水池、喷水池边巨大的中东棕榈、圆形和半圆形广场、广场边缘逐渐抬升的台阶以及环绕广场的罗马柱,都是小区里众多古罗马风格装饰元素中的一部分,现在也像它们的原型一样,被废弃后变成了工程遗址,然后被转化成更有地方色彩的生活空间。

多变的地形为快速发育时期的孩子提供了发泄多余精力的出口。马可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那天,他像往常一样,试图从水池边沿跳上小喷泉的台基。如果不是因为被意外的商业成功冲昏头脑,并且被夏日傍晚天空中闪闪发亮的光线所误导,他本来不至于一脚踏空,整个人翻进了干涸的水池。

这出悲剧给马可和我都留下长久的心理阴影。

有一段时间,每次去中区,我们不由自主地绕着喷水池和水沟走。喷水池的遗迹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物业后来在水沟上架了一层中空不锈钢材料的栅栏,防止有人摔下去,这使得景观设计中的罗马古风进一步变得不伦不类。

接着,有人占据了喷水池外的空间打羽毛球,这是一种不分季节的运动。有人用黄色油漆在地面刷上各种界线,平时将水泥底座的球网支架堆放在长椅后面,甚至在树干上钉上了金属挂钩,挂上了空罐头瓶充当烟灰缸。

喷水池周边不再属于孩子,而变成成年人生活的一部分,每次经过那里,我好像能听见一场不再落幕的广场舞刚刚响起乐曲声。

对马可来说,6岁那年的夏天转瞬即逝。他得到了伤疤和教训,而他失去的东西,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作者系摄影师,现居上海)

    责任编辑:冯婧
    校对: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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