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袭击人的熊，不足以解决熊的问题

原创 花落成蚀 花蚀的人间观察

5月14日，青海治多县公安局通报了一起棕熊袭人事件，造成一名女牧民死亡，肇事棕熊被开枪击倒。5月15日，南都记者从治多县公安局获悉，肇事棕熊系野生棕熊，事发时单独行动，事发地位于牧民在山上的驻扎点。为安全起见，当地公安局已加派人手在事发地附近巡逻。

更让人胆寒的是，有关单位解剖了这头棕熊，在熊胃内发现部分未被消化的人体组织。

有朋友问我怎么看。我觉得，杀死肇事熊，能够阻止这个个体再次袭击人，这个概率不小，事发突然无可厚非。吃过人肉的食肉动物，会不会习惯上吃人肉再次袭击人？这事儿不是没可能，如果吃人的野兽是老年个体，别的动物抓不到，那可能性就更高了，毕竟单个人的战斗力比较差，有些个体就会铤而走险。

但是，这一次捕杀，并不能解决藏区熊害的系统性问题。我曾经采访过藏区的一线研究人员和保护工作者，也数次前往牧区采访牧民，和他们深入聊过熊害的问题。这个事儿，可能比大家想得更复杂。

这事儿我写过一篇，再次拿出来，和大家探讨下这个问题。以下是正文。

“快回来，快回来，你们房被扒了！”天刚亮，刘馨浓就被电话吵醒了，她是山水自然保护中心驻青海昂赛的工作人员，听筒另一头是邻居牧民邻居曲南大哥，他的声音透着惊恐。

原来，在头一天晚上，来了一头硕大的棕熊。它徘徊在山水昂赛工作站的门外，这是座铁皮集装箱房，亮橙色，门窗镶着铁板，加厚加强。棕熊盯上这房子好几天了，人刚出门一天，那大个子就决心做个贼。

案发现场。图片来自刘馨浓。

大棕熊借助阳台上的栏杆，爬上了屋顶，硕大的身躯，鬼鬼祟祟的。房顶上，恰好有一扇破玻璃窗，临时盖了一块木板。棕熊发现了这处破绽，站在木板上嗅探着房子里的味道。它梦想着肉，梦想着酥油，梦想着糖……

“咔嚓……砰！”棕熊的身体比口水更快跌落进了屋里。木板无法承受它那庞大的躯体，决定首先投降，就那么被压破了！棕熊掉了下去。不巧的是，玻璃窗下方是个铁炉子，沉重的熊身摔在了上面，当时就让它受了伤，流了一滩血。这下可把熊给吓坏了，它现在不用再思考怎么进屋，也没心思吃东西，一心想要夺路而逃。大家伙四处乱撞，把家具全部给打碎了。

熊留下的血迹。图片来自刘馨浓。

隔壁的曲南大哥一家被这声音惊醒。大哥毕竟是见多识广的大哥，决定出门看看是怎么回事，如果邻居家遭了贼也可以帮个忙。但他刚一出门，就看到那头大棕熊从内部拍开了保护中心的铁窗户，从小窗子里钻了出来——以它那壮硕的程度，自然是卡了一小会儿。曲南大哥转头就跑，牧区的“隔壁”也足够远，足够让他安全回了屋，关了门和家人躲了起来。一家人念着经，祈祷熊不要来他们家。

圆框内就是棕熊出逃的窗户。图片来自山水自然保护中心。

还好那头熊只是吓跑了，没想过再去祸害隔壁。牧民一家哆哆嗦嗦的等到了天亮，曲南大哥才出了门，跑到附近的山上找到了信号，赶紧给山水的驻站人员打了电话。

在藏区，藏马熊扒房子是个大问题。山水自然保护中心针对这个问题做过一些专项的调查、研究和项目，没想到，自己的基地也被熊给扒了。

吃牲畜？这都不算问题

青藏高原上的棕熊，基本都属于西藏亚种，又称藏马熊、蓝熊。藏马熊可以讲是最好看的棕熊，它们的肩膀上有一条白毛，一直延伸到胸部，就像是系了一条哈达。好玩的是，这条哈达的颜色，常常会因不同个体的状况而颜色不一，有的个体洁白如雪，有的个体是邋遢黄。但无论怎样，这条浅色毛带都让它们亮眼起来。

198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野生动物保护法》颁布之后，藏区的捕猎越来越少，棕熊的数量可能增加了。

拉萨曲水动物园的西藏棕熊，披肩如雪白，非常好看。

但是，棕熊可不受人喜欢。如果让藏民们投票选择最讨厌的动物，那这些大家伙肯定高票当选。藏语中，棕熊叫“དྲེད་མོང༌”，读音类似“折磨”。在有的地方，“折磨”甚至变成了一个骂人的词，因为棕熊太讨厌了。

“折磨”为啥这么不受待见？有三个原因：1 会吃牲口；2 会扒人房子；3 会伤人。这第一个原因，是相对来说最无关紧要的。

为啥呢？我们可以做一个对比：棕熊会吃牲口，雪豹会吃牲口，狼会吃牲口，但雪豹和狼远没有“折磨”的恶名。生活在草海上的游牧民族，无论藏民、哈萨克还是蒙古人，都和野兽为邻，牲口被掠视几乎是每年的必然，无非有多少之分。他们看待野兽捕猎牲口，就像内地的农民看待霜冻、旱灾，难过是肯定会难过，但抱怨起来类似于我们感叹“老天爷不长眼”。老天爷会不长眼，但老天爷也会开眼。你对老天爷怎么恨得起来呢？

鼠兔：西藏棕熊在夏季的正常食物之一，其数量相当丰富。

再说了，相对于雪豹、群狼，棕熊这货捕猎能力较差，欺负欺负小羊很厉害，碰到强悍的牦牛捕杀效率很低。所以反而不是猎食牲口的主力。

但扒房子就不一样了。

弟兄们注意了！房子里吃的多！

如果你去考证藏马熊扒房子的历史，会发现这是近几十年才多见的事情，以前很少。为啥呢？因为以前牧区没啥房子，没房子怎么可能有扒房子的事儿？

对于藏区的牧民来说，房子也是个新事物。他们本来是游牧民，游牧游牧，必须得逐水草、游起来。于是，在冬夏之间，游牧民会赶着牦牛车拉着帐篷、家伙什在冬夏牧场之间转场。拆掉帐篷之后，下几场雨雪，草木生发，连痕迹都不会有。

自20世纪末，中国推行牧民定居计划，让游牧民住上了房子。改变的不只有居住方式，还有生活习惯。但牧生产方式没有改变，牧民们还是会冬夏转场，他们冬天住在靠近冬季牧区的房子里，夏天赶着牛羊去夏季牧场。辛苦建好的房子肯定不会像帐篷那样拆掉，在夏季就变成了一座储存财物、家具和食物的仓库，而且是几个月里没人看管的仓库。

被棕熊破坏的房子。拍摄者：李娟。

坏就坏在熊基本都是机会主义者，比较没皮没脸，不像雪豹啊、狼啊会避开人类。这些大家伙喜欢捡垃圾，有机会就偷吃粮食，不太避开人类。所以，“折磨”们很快就发现人类生活方式的改变意味着什么：瞅准了房子里没人，就可以闯进去，里面搞不好就有大量的食物，什么青稞啊、酥油啊、干肉啊，最厉害的是白糖！那可是又甜又高能，旁边还没有小飞虫嗡嗡嗡的叮！

这可比捕猎轻松多了。扒房事件最常发生在夏天，这个季节“折磨”们主要吃旱獭和鼠兔。夏天的啮齿动物很好找，但毕竟还要去找啊，找到了还得费劲巴拉的挖开土洞，才能揪出来一小块肉。就算是能抓到肥肥的旱獭，也不过十斤重。比一比就知道，扒人房子那收获要大多了。

这没本钱的买卖，棕熊不做白不做。

为了防范棕熊扒房，藏民们会抵上门、装刺网、不间断的放音乐，然而并没有什么用。还有一些人放弃了抵抗，干脆把食物储存在室外，或是大开门窗，这也不过能减少一点损失。图片来自山水自然保护中心。

如果只是偷东西吃那还罢了，“折磨”们还会破坏房屋。可能是想翻箱倒柜但是手爪太粗，也可能就单纯为了玩，每次藏马熊扒房子都会撞坏家具，拍碎门窗，把房子搞得一团糟。

近20年，从西藏羌塘到青海三江源，牧区里熊扒房子的案例越来越多，情况越来越严重。有的村家家户户都被“折磨”折磨过。山水帮助过的青海杂多县扎青乡达青村就是个倒霉村子。那里的牧民反映，好多房子年年被扒。有时候“折磨”特嚣张，甚至会抓了旱獭进屋子吃，宛如它是房子的主人。

旱獭：？？？西藏棕熊：别懵了，你是我夏季的主食。

大家想一想，如果熊经常围着房子转，那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当然是大大增加人熊相遇的几率。这就会引发更可怕的冲突。

机会成本陡然上升

2019年，一头棕熊杀了人。青海某村发现有人失踪后组织人力上山找，才发现奄奄一息的受害者，他最后死在去省城西宁抢救的路上。死前，这个人告诉身边的朋友，说棕熊最后将他摔在了石头上，一片狼藉，然后才转身离开。

西宁动物园的西藏棕熊，注意那对长长的爪子。

这可引发了轩然大波。牧民们的恨意高涨。有人想过拿枪报复，但最终忍住了。国法的约束和佛菩萨的教诲，让他们无法出手——事实上，如果牧民们真想报复，那估计能打死不少熊。

佛教就像是润滑剂，让藏区的动物保护事业容易了很多；法律像是盾牌，为大自然挡住了很多伤害。但如果人兽冲突越来越严重，这些正面的控制机制，可能会失效。

情况的确越来越严重了。熊害严重的区域，大家外出劳作的成本变得异常高昂，不得不作出改变：上山采虫草时，大家会相约为伴，组成大队伍，好有个照应；雄鹿落角的季节，也没啥人敢上山捡了，宁可不要这份收入，也不能丢命不是。

问题就在这里：就算那些“折磨”没有亲自伤害人类，但它们带来的恐惧，会让人们丢失一些维生的机会，或是活得更艰难。这就是所谓“机会成本”的上升。

每年3月左右，白唇鹿、马鹿的角会自然脱落。藏民们会赶着牦牛上山捡角去卖。这种营生不会对动物有什么负面影响。视频来自赵翔。

该怎么办呢？难道真得大开杀戒？

不，决不能。我们不是野蛮人，国法不允许我们当野蛮人，佛菩萨也教育我们不能成为野蛮人。

电网：不完美的屏障

扒房子是人熊冲突的关键，所以首先得解决这个问题。这句话说得容易，但做起来特别难。咋办呢？牧民们试过拉刺网、留猎狗、放音乐等土办法。但是，熊太聪明了，这些土办法根本挡不住。那有没有什么更先进、更高效的办法？

有，电网。

用来防熊的电网。图片来自山水自然保护中心。

2016年，青海杂多县政府和山水联合在达青村开展了一次防熊电网的安装试点，给65户留居牧民的房子周围装上了电网。之后回访发现，电网防熊效果明显，只要完好无损，就能挡住熊。

但坏就坏在“完好无损”上。熊怕电网，但电网怕牛。目前引入的电网是软网，熊碰到没见过的怪东西，会用鼻子去嗅探，鼻子这么敏感，电打一下真受不了。倔脾气的牛就不一样了，遇到这种怪东西，一定要过去就会用牛角顶——这玩意儿绝缘，轻松能顶坏电网。如果电网有破损，聪明如熊就进得去。

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制作的电网安装说明。

另外，电网还得花钱。供电电得用太阳能蓄电池，一套要3000块钱；绕房子一圈的铁桩和软网，也得要1000-1500块。这还不是一次性的投入，太阳能坏了得换，软网破了得修。长期这么一算，有的牧民就不想维护了。

但说到底，这是个技术问题，技术问题就能用技术解决。这个试点足以证明防熊电网的方向是对的。

人和熊的对抗与共存会继续下去。我们看到过一些悲剧，也看到过宽恕。想要解决熊害并不容易，但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容易的事情。

致谢：

感谢赵翔、刘大牛、刘馨浓对本文的帮助。

原标题：《杀死袭击人的熊，不足以解决熊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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