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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陀山日记 | 山上的人,岛上的人

2020-06-10 22:4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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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瞰

普陀山有很多有意思的人,开元观堂酒店的花工老夏肯定是一个,他也是我在普陀山上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早上九点钟,在酒店门口看到老夏的时候,他已经工作了两个多小时。他今天的任务是要把宝库里的盆栽全部铺到正门口两边的小道上。抡起锄头,把土松了,再把一串红、瓜叶菊等盆栽的小盆摘掉,埋到土里。根茎不能离土,持续保证养分,再把土填平。

老夏今年74岁,26岁到息耒小庄当花工后,岛上叫得出名字的酒店、寺院几乎请过他。50年过去了,岛上徒弟遍布。

开元观堂酒店侧面一个转角,以及去伴山庵的半坡边,都是老夏的花房,花木繁盛。他喜欢叼着烟,看他培育出来的花草。有人跟他打招呼,先递一根烟。

我常把普陀和镰仓对比。两个地方都背山面海,但普陀山上除了梅福禅院和天华百子堂外,很少看得到紫阳花。跟老夏说了后,他立刻就去买花籽,说保准我在普陀山定居的日子里能看到,还可以合影。

老夏的“办公室” 本文图均为 蒋瞰 摄

祖辈都生活在岛上的老夏

老夏祖辈在普陀山,没有什么大事几乎不出岛,26岁之前就是个种田的农民,双手干枯,身体却硬朗得很。7点上班,4点下班,一周休息一天,吃饱三顿饭,有点不良嗜好——多数人是喝酒,老夏爱抽烟。

种田和种花,无一不是气力活,面朝黄土,背向蓝天。付出很多,收成很小。但是,土地、阳光、雨露都是诚实的,它们不会骗人,只要你摸得透它们的性情,它就给你相应的回报。

老夏在岛上的“秘密”花籽培育基地

我和老夏约着采过两次茶,一次在六峤,一次在马腰峧,一次明前,一次明后。“做茶,我在普陀山也是数一数二的”,老夏超级自信。再后来,天热了,几次在合兴海塘附近见到老夏,他会说,“我种了西瓜、丝瓜、豇豆,马上可以吃了。”

春天和老夏去采茶

普陀山上,老林的生活我是羡慕的。他和老婆在中山开了家临街的超市。风向可以的时候,他白天去钓鱼,晚上回来自己捣腾些好吃的,小酒咪咪。海鲜不难,水里捞捞就行。老林老婆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人。那天去,说钓了一条十多斤的大鱼,我说怎么做啊,他老婆说,“这我不懂的”。

有次想去买罐酸奶。当然,你不能指望新鲜的希腊酸奶之类,有的也就是保质期超长的安慕希这些,想想算了,改称一个丑八怪。

“算了啦,就一个橙子,拿去吃吧。”老林的老婆,双手一摆,“也就最后一个了,现在水果少,游客没有,卖不出”。

有时候经过时会随口一问,“今天没去钓鱼啊?”

“有有有,有鲫鱼,要不要?”老林转身去厨房。

“要!”这个时候,我怎么能故作矜持呢。普陀山上,海鲜不是难事,河鱼才是珍宝。

老林老婆显然觉得不可思议,以为听错了,强调了一遍,“海鱼我们也有,你要不要?”

我说,你们从小就吃海鱼,而我,出生就吃河鱼,人这一辈子吃的就是出生的东西呀。

老林抓了三条小鲫鱼,想起昨天买了一盒豆腐,再去房东家菜地拔几棵葱,豆腐鲫鱼汤,齐活。

我先生说,你真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喝,整个普陀山都在供养你,给你投食,你看这鲫鱼汤,除了豆腐是买的,哪样不是坑蒙拐骗来的?

老林超市正门

五月的一天清晨,和老林去钓鱼。我们从两个方向过去,他是居民,可以骑车,我们只得靠走。

早上6点,快走到约定地点古佛洞的时候,老林电话来了,问到了没。山里人有着对时间精准的要求。上次老夏也是,说7点钟开始炒茶,6点58分的电话,准是他。

古佛洞是到了,那要怎么走到海边呀?

老林等不到我们了,说因为涨潮的缘故,他得先往海的更深处走,叫我们跟上。

这哪里能说跟就跟啊,礁石、堤坝,面上不是潮水就是苔藓,稍不留神就要滑倒,好不容易找到平坦的路还得面临一小柱瀑布。我这种对海域完全陌生的城里人,根本难以凭颜色形状选择下一步可以踏脚的支撑点。何况,我穿的还是一般的球鞋,毫无抓地性。连爬带翻,没过多久,就被原本一直在后面的另一位渔夫超越,他在礁石上如履平地。

脚边不时出现螺、蟹、贝,没心情去拍,心里只想着赶紧和老林碰头,不然他又要换地方。这简直是夸父逐日啊,追随阳光和潮水。

之前听人说,海钓要靠力气,我还不信,心想不就是手臂酸一点么。现在懂了,人找鱼,要随时根据天气潮水的变化更换行程。

看到老林是在半小时后,他和那位超越我们的渔夫并排站着,一手握着鱼竿,一手抽着香烟,姿态逍遥。而我也是第一次站在了古佛洞对面,以这样的角度遥望每天经过的海岸线。

尽管会面,我依然走不到老林身边,我面前横亘着一块黑漆漆的礁石平地,极滑,而四周没有可以借力的东西,感觉重心稍一向前就会扑进海里。

同伴的一声赞,老林甩上来一条细长的海鳗。他把海鳗从钩子上轻轻取下来,装进专门的储存柜。我也起身,打算试试看,不知道礁石被太阳照了那么久会不会没那么湿滑。

我面朝礁石,想反着下落,终究还是怕,让人抱了下来。老林从准备好的饲料篮里取出一小勺,往海里丢了一块。旁边有些小虾,是鱼饵,穿在鱼钩上,轻挥鱼竿。只不过,他们钓鱼的状态并非书上描写的需要屏气凝神怕打扰到鱼类,毕竟,这里海浪涛声都要比说话的声音更大。

“我们要快点,潮要上来这里就会被淹没的”,老林话音刚落,一阵浪卷上来,无处可躲,裤脚鞋子全湿。求生欲是强烈的,往回爬的时候,一蹭就上去了。

“现在几点?8点?”老林问。

一看,7点52分。

老林准备辗转另一片海域。

“不过今天有点差劲,一般两小时里我都能钓上不少鱼”,老林觉得有点抱歉,尽管也不是完全空手而归。

我们往回走,因为已经涨潮,来路被海水淹没,需要翻后山。

从来没有人能完完全全了解海的吧?我在澳洲生活过,周末或者没课的时候,去的最多的就是各种Bay。主要是城市没什么可玩,而在环游整个澳大利亚时,也与海为伴。但我对海洋依然陌生。

想起在斐济和一个渔民聊天,他告诉我,虽然天天在海边,不到10岁就到海里谋生,但他还是不了解海,每次下网前都没有一个人能估算最后的收获,甚至过了很多年,还不能知道居住的海边有多少种鱼,常常有一些鱼捞起来,却没见过。

古佛洞对面,老林带我去钓鱼。

老林

可大多时候,海不是被用来了解的。《老人与海》里,老人战胜了大鱼,现实生活里,海深不可测,难以对抗。我们看海,多的是启示和感动。海洋是用来指导现实生活的。

老林和老婆2000年从老家沈家门来普陀山,先开饭店,关了后开了老林超市,二十多年吃住生活都在中山街道。老林年轻的时候是船老大,熟悉海水的脾气,很快就开始了普陀山的海钓生涯。他说,很少会在前一晚看月亮什么的,普陀山的潮汐地图都在他脑子里。而且也没法预估,因为海最敏感,陆上无风时,海边可能正刮着大风呢。

千禧年初,普陀山远没“开化”,老林老婆回忆,法雨路旁现在的湿地公园那时还是稻田,路上只有拖拉机,去码头拉货走的是古道。可以雇人,2块钱一担,但他们想想,自己才赚那么点钱,舍不得给,全部挑在肩上自己来。那时还做批发,走到店里后,再坐拖拉机出去一家家送货。后来条件好了些,雇一个小工,一个月给他400块钱,每周二进货、发货,自己就省力些。现在,物流发达了,岛上专属的绿色捷运物流车直接送货到家门口。

老林家似乎见证了普陀山近20年的物流史,与此同时,他们也眼看着普陀山烧香只有前寺旺盛,到现在后寺也因为各大酒店的入驻变得热闹起来。

2019年后,老林超市暂停批发生意,两人决定守着这家小店,安安稳稳过以后的日子。

将近5点,老林骑着自行车回来了,他把一大袋战利品打开,又让老婆拿来几个盆子,把佛手、胭脂、石腩……分开来。这是过去一个小时里,老林去海边挖来的。岛上有自己的语言体系,小朋友从小就能辨认常见的鱼贝和虾蟹,他们还知道几月份的时候可以出海捕鱼,出海的时候可以捕到什么,捕不同的鱼类分别要用什么不同的工具……海洋的学问很大,比陆地要复杂得多,生活在这里的人,一出生就掌握了。

海鲜其实是很好打理的东西,洗干净,水里一汆就行,考究点的加生姜盐调味,不管怎么折腾,都用不着像红烧肉那样需要浓油赤酱,也不像蒸鱼烤肉,还要考验火候。而海边的人,对海鲜有着天然的骄傲,他们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自己剥,尽管费了时间和心思,也只能得到一小丝塞牙缝的肉,但他们觉得鲜美无比。

老林的海钓收获

老林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二十年前,他在千步沙看到一艘小船亮着SOS信号,他下海救起了4名客人,自己也命悬一线。其中有一个小伙子要给老林钱表示感谢,老林收了150块,因为在施救的时候,他弄坏了别人的船桨。小伙子的妈妈便去对面法雨寺烧了一炷香。在那以后,老林突然就红了,越来越多人知道中山街道有一家老林超市。

蒋瞰,作家,媒体人,著有《山居莫干》、《晚上好,亲爱的陌生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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