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袜为什么是直男斩？

作者：王路

来源：物质生活参考（ID：wzshck）

如果以“男人”和“丝袜”作为关键词搜索，大部分搜索结果基本都围绕着同一个主题——男人为什么迷恋丝袜。

丝袜，尤其是黑丝袜，对直男的杀伤力可谓暴击。连沉迷于换装游戏的当代猛男，也个个不能免俗地给虚拟美少女套上黑丝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黑色的丝袜，比任何口红色号都更配得上“斩男色”。

这大概也能不怪今天的直男。早在几千年前，人类就懂得了性感的最高境界是欲遮还掩。公元前五六百年的古埃及文物中就有类似于“渔网装”的装束，据推测便是当时的舞姬所穿，专门穿来跳有挑逗性的舞蹈[1]。

埃及第五王朝串珠网衣。伦敦皮特里埃及文物博物馆藏

可见人类对半露不露的迷恋源远流长。直到今天，渔网袜也被视为丝袜中最具有性暗示意味的种类，显然传承自这个几千年没变的审美癖好。

如果用一个词来描述丝袜，那么“性感”一定得票率最高。18世纪，英国历史上最著名的诗人、戏剧家和评论家之一萨缪尔·约翰逊曾经对友人坦言，自己以后不再去后台看演员，因为“她们的丝袜和雪白的酥胸唤起我的爱欲”[2]。

在萨缪尔·约翰逊的时代，丝袜价格还十分昂贵，而且是货真价实的“丝”袜。同一时代背景的高分英剧《波尔达克》第二季中曾经出现过男主角赠给爱人一双丝袜的情节，女主角的惊喜足以体现这份礼物的贵重。而男主角亲手为她穿上丝袜的场景，引起观众一片鸡叫，纷纷表示虽然啥出格的也没做，但实在太性感了[3]。

这可能就是丝袜之所以性感的秘密：什么都没做，但它引起的脑补空间却无穷无尽。遐想总是胜过现实。

这不免让人想起鲁迅先生那段著名的“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胳膊，立刻想到全裸体”。这段批判当然十分精辟有力，但如果换做丝袜，似乎很难阻止人们建立类似的联想。

不是所有袜子都能唤起如此联想。换作棉袜，立刻就会变得索然无味。由此可见，丝袜的妙处，总还是在于那四个字：欲遮还掩。

直到20世纪以前，袜子的主要用途都是保暖。只有生活讲究的有钱人和有登台表演需要的演员才会穿丝袜。1920年前后，社会风气和时尚潮流开始改变，女人开始穿上露出小腿的裙子，而暴露皮肤仍被视为有伤风化，普通人才开始对袜子有更多美观上的需求。

但真正改变丝袜历史的，是一种新材料的发明——尼龙。

1935年，杜邦公司的化学家华莱士·卡罗泽斯制造了第一块尼龙样本。这种新材料耐用、防水、速干、伸展性强，杜邦马上意识到了进一步开发的巨大潜力。

尼龙丝袜是尼龙投入工业使用的首批制品之一。当时，杜邦玩了一手饥饿营销，一顿高调炒作，第一批限量试卖的4000双袜子，3小时内全部卖光[4]。

但即便是杜邦自己，可能也从未想象过尼龙丝袜能引起如此巨大的轰动。1940年，尼龙丝袜正式上市，几乎一夜之间就成了所有美国女人的“美国梦”，也成了杜邦的摇钱树：40年代初，丝袜的最高销售纪录，达到了每天400万双。

今天的所谓“爆款”，和尼龙丝袜相比，实在都相形见绌，因为尼龙丝袜的“爆”是字面意义上的：它引发过一场著名的“尼龙骚乱”。

尼龙丝袜刚火起来时，就赶上了二战美国对日宣战。当时日本掌握着东南亚丝织品运输路线，也是丝织品的主要出口国，而许多军用物资，如绳索、降落伞等必须使用丝织品。美军急需替代材料，杜邦赶紧抓住机会，把尼龙推上位。

很快，尼龙被军队大量征用，丝袜产能大幅下降，于是价格飙升，一双难求，在黑市上炒到了20美元一双的高价（1945年的20美元购买力大概相当于今天的300美元）。

那时的丝袜，可能就像疫情期间的Switch：买的到的买不起，买得起的买不到。丝袜断供的女人们唱起了《尼龙之花何时再开放》的歌曲，用各种方式假装自己有丝袜：剃掉腿毛，在腿上画出丝袜纹理的形状。如果那时有美妆博主，大概一个个都要转型教人怎么画丝袜。

但“尼龙骚乱”的爆发并非在战时，而是在战后。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杜邦的作死。日本投降后，他们宣称丝袜产能很快会恢复到每天100万双，但实际的恢复进度却远远落后于此。

战后半年多，丝袜严重供不应求。每家商店都被急切抢购的女人们包围得水泄不通。最夸张的一次，4万匹兹堡女士排队抢购1万3千双丝袜，结果酿成斗殴。

类似事件在美国多地发生。路易斯安那州甚至发生过一起抢劫案，劫匪抢走了一户人家的18双丝袜。在芝加哥，因为一起命案现场的丝袜未被抢走，警方直接排除了入室抢劫的可能。

阴谋论者认为杜邦是故意不恢复产能，想趁专利权在手大赚一笔。杜邦的反应则十分灾难，居然称这件事主要怪那些“无所事事就爱排队抢购的自私主妇”——即使不谈“政治正确”，甩锅给消费者也是公关大忌。最后，在舆论压力下，杜邦不得不让步，让出了尼龙的专利权。

尼龙丝袜引起如此巨大的狂热，显然不只是因为自私主妇们无所事事。《尼龙之花何时再开放》唱道，羊毛袜扎人，人造棉（粘纤）袜松垮，棉袜单调乏味，只配男人穿。相比之下，尼龙的确是最优越的材料。

这或许表明，对当时的女人而言，丝袜的最大卖点很可能并不是所谓性感，而是在光腿还过于大胆的时代，丝袜是同时满足好看、好穿和穿得起的最佳选择。

但丝袜也确实从一开始就和性感紧密联系在一起。30年代，玛琳黛德丽在《蓝天使》中抱膝歌唱，露出腿上的黑色丝袜和吊袜带，一举成名。

《蓝天使》上映于尼龙丝袜诞生之前，因此玛琳黛德丽穿的仍是传统的丝袜。但每个在丝袜爆红的时代抢购的女人，心中一定曾闪现过她慵懒而性感的模样。

甚至希特勒对玛琳黛德丽的迷恋，很可能也是来自《蓝天使》。纳粹曾向她殷勤献上橄榄枝，但出生于德国的她断然拒绝，因此上了第三帝国的黑名单。性感娇柔的丝袜之下，包裹的是非同寻常的勇敢果决。

上世纪50年代末，尼龙丝袜迎来了一次重要升级。莱卡，这种弹性极佳的面料，让丝袜变得更加合体，还能修饰腿型。到了60年代，迷你裙大流行，丝袜与越来越短的裙子共同组成了一个时代的时尚符号。

1967年的《毕业生》中，诞生了电影史上几乎是最经典的丝袜镜头。达斯汀·霍夫曼饰演的毕业生本恩，被比他年长甚多但风韵犹存的鲁宾逊太太引诱。两人幽会后，鲁宾逊太太风情万种地穿上黑色丝袜。黑丝在这里已经不仅仅指向性感，而是更直白的性。

丝袜自此成为电影中指代性的经典符号。90年代《本能》中的沙朗·斯通和《桃色机密》中的黛米·摩尔，都是穿着丝袜演绎了影史中排得上号的香艳画面。

但更为经典的是世纪之交《西西里美丽传说》中的莫妮卡·贝鲁奇。美艳动人的玛莲娜因生活所迫不得不出卖肉体，她身穿短裙和黑丝袜，身边围绕的都是觊觎她美色的色欲目光。这一刻是极致的性感，也是极致的悲伤。

人类或许天生喜爱半遮半露的性感，但丝袜=性暗示这个等式，也离不开大众流行文化的不断强化。到了坊间流传的不可说文学和以各种名目珍藏于硬盘一隅的某类动作片中，丝袜的性意味更是固化为一种近乎直白的联想。

回到本文开头的话题。如果以“男人”和“丝袜”作为关键词搜索，你会惊讶地发现，搜索结果中还有另一种可能。

通常是匿名地，一些男人在悄声问：男人穿丝袜会不会被当变态？怎样穿才不会被人发现？

有人答曰：想穿坦然地穿，没人会盯着你看。

更有人列出丝袜的诸般好处：轻薄保暖，解决了某些技术问题之后，它甚至能有效解决冬天穿秋裤时腿毛被扯着疼的难言之痛。

男人穿丝袜当然不违反任何法律规定。事实上，历史上的丝袜主要就是给男性贵族穿的。因为那时贵族女性穿的是至少到脚踝的长裙，袜子根本看不到，昂贵的丝袜只有穿在男性身上，才能显示其存在感[5]。

如果把“尼龙丝袜”的概念放得足够宽泛，那么今天男人穿丝袜也没什么稀奇。问问家中的长辈，稍微有点年纪的人，谁当年没穿过这样的尼龙丝袜？

常常被冠以“中老年人”标签的男士尼龙丝袜，在上世纪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袜子届的顶流。花色多、有弹性、结实耐穿，这都是尼龙丝袜在70年代能卖到1块8毛6高价的理由[6]。

但缺点也无法忽略。尼龙丝袜不透气，一脱鞋即无比酸爽，以至于男士尼龙袜几乎成了一个自带气味的词。

尼龙的吸汗和透气性问题，也并非男袜独有。丝袜配高跟鞋听上去性感美丽，但若在闷热的天气里穿上一天，体验当然毫不舒适。自从光腿越来越被广泛接受，除了场合和职业需要，女性普遍越来越不爱穿丝袜。

与之相对的是，市场上开始重新出现专门面向男士的丝袜。2013年，意大利知名制袜品牌埃米利奥·卡瓦利尼开始推出男士连裤袜，上市后相当受欢迎，连续多年推出新款。时尚圈甚至为其发明了一个新词汇：Mantyhose[6]。

时尚是个循环。丝袜、高跟鞋，今天种种带有强烈性别色彩的衣饰，在数百年前其实都属于相反的性别。它们被贴上性别、性感、乃至“性”的标签，也不过是不到百年间的事。

没有什么是永远一成不变的。也许有一天，丝袜会再次回归其作为衣物的基本功能，不再承载过多的隐喻和联想。

说到底，它毕竟只是一件衣物而已。

参考资料：

[1] “High Fashion of Ancient Egypt: The Bead-Net Dress”, Ancient Origins

[2] J.Boswell: The life of Samuel Johnson, Penguin Classics

[3] J. Bateman, Why stockings are the new scything in Poldark, Radio Times, Oct-10-2016

[4] H. Katlva, Synthetic Thread, Science History, Oct-3-2016

[5] History of Socks and Stockings, History Undressed, Dec-1-2008

[6] 杂家Misc：《谜一样的男士丝足：中国男人为什么爱穿丝袜》，腾讯时尚2016年3月16日

[7] 《女装男穿？》，《青年参考》2012年5月16日

*头图购自视觉中国，其余图片为网络及视频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