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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酷”的福楼拜:对待笔下的人物,像一个冷冰冰的外科医生

2020-05-25 18:1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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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世界文学领域资深专家、作家、南京大学余斌教授结合他多年教学、阅读、写作成果,精研译林版世界名著选目,创作了《译林世界名著讲义》。本书选取世界文学史中最具“宗师”地位的作家及其最具“原型”意义的作品,以幽默活泼的文字深入浅出地解读《堂吉诃德》《包法利夫人》《了不起的盖茨比》《麦田里的守望者》等世界文学发展史中的巅峰之作,探究作家其人逸闻,解码作品风格精髓。

当时的报纸上登过一幅漫画,上面画着大头小身变了形的福楼拜,一手拎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那是包法利夫人的心脏,一手持着放大镜。其中的讽刺意味一目了然,是说福楼拜冷酷无情,对待笔下的人物,就像一个冷冰冰的外科医生。

浪漫派文学是主“情”的,情感的抒发是其主要的特征,雨果、乔治·桑绝对不会这么写。抒情之风到司汤达、巴尔扎克那里明显降温了,他们更多地以客观写实的手法来扮演时代生活记录者的角色,但他们从不掩饰对人物的态度,不时出面对书中的人与事指指点点,与他们同喜同悲。《红与黑》中,司汤达对于连的回护乃至感同身受,不言而喻,巴尔扎克在《高老头》中写到高老头被女儿抛弃的凄惨结局时大发感慨,差不多要呼天抢地了。福楼拜反其道而行之。他最在意的是真实,认定“美就意味着真实,虽说真实的东西不一定都美,可是最美的东西,永远是真实的”,“丧失了真实性,也就丧失了艺术性”。写实派的作家都将写出真实定为自己的目标,问题是,材料取自现实并不就此保证作品的真实,在福楼拜看来,作家保持超然的立场,客观冷静的态度,才能确保真实性的传达。掺杂主观情感好比戴着有色眼镜看世界,理想的状态则应该像镜子一般,只负责映照,不负责评判,作者掺和其中,影像势必走样。

福楼拜当真让自己像镜子般冷漠,比照一下巴尔扎克、司汤达笔下的主人公与包法利夫人的死,这一点就更显突出。司汤达笔下于连的死显出英雄气概,巴尔扎克要唤起读者对高老头的同情,福楼拜呢?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写出死亡的实况。且看福楼拜怎么落笔:

爱玛的下巴靠在胸前,两只眼睛大得像两个无底洞 ;两只手可怜巴巴地搭在床单上,就像人之将死其心也善,其形也恶,恨不得早点用裹尸布遮丑一样。……她仰起头来,叹了一口气,又倒在枕头上了,她的胸脯立刻急速起伏。舌头整个伸到嘴外,眼珠还在转动,灰暗的像两个油尽灯残的玻璃罩,人家会以为她已经死了,但是她还拼命喘气,喘得胸脯上下起伏,越来越快,快得吓人,仿佛灵魂出窍时总得蹦蹦跳跳似的。

爱玛与于连、高老头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作者与人物的关系也不一样,于连之于司汤达,简直就是替身,巴尔扎克对高老头有无限的同情,福楼拜对爱玛的态度要复杂得多,但她毕竟是他笔下的主人公,而他其实不无同情,可是写到最能引起怜悯的死亡,他一点也不心软,当真有一种科学家面对生物标本的冷静。爱玛的“死相”,怎么说也引不起美感(同样是自杀,托尔斯泰决不会以这样的笔触去写安娜的“死相”),但对福楼拜而言,不容情地写出来,才是“艺术”,至少,无碍于“艺术”。围绕着爱玛之死,他还写到了药剂师、两位医生、神父等人的种种表现,他们对爱玛毫无怜悯之心,药剂师甚至因为趁这机会能请到外科名医到家里吃饭兴奋不已,福楼拜无疑对这些角色极为厌憎,但就在这当口他仍然保持着轻松的口吻交代他们的种种做派—真是“冷”得可以。

习惯巴尔扎克式小说的读者到福楼拜这里不免感到困惑,他的如同天道无亲一样的冷漠原来是要把主动权交给读者,他将人物故事“和盘托出”,让读者自己下判断,倒变成了对读者的冒犯。打比方说,巴尔扎克式的小说,作者充当了导游的角色,读者跟着他,知道对书中的人与事采取什么态度,不必担心迷失方向—作者是上帝,信从上帝,哪会有错?福楼拜拒绝承担导游之责,他比司汤达、巴尔扎克更精细地向你呈献地形地貌,却不指点路径,你想询问他也没处去问。骤然没了导游,读者陷入四顾茫然的状态也是无怪其然。

福楼拜是有意为之。用他的话说 :“作者的想象,即使让读者模模糊糊地猜测到,都是不允许的。”文学作品的“一行一页,一字一句都不应当有一丁点作者的观点和意图的痕迹”。就是说,他要达到“纯粹的客观”。

同时代人的笔下,福楼拜天性热情,在现实中很看重人格、正义、友谊,会因为见到卑鄙之人、卑鄙之事而愤愤不已。但他有他自己的艺术的纪律,进入艺术之门,就得把那一切统统留在身后。在另一处他说过,作家应该“深深地藏匿自己,像木偶戏演员那样小心翼翼地遮掩着自己手中的提线,尽可能不让观众觉察出他的声音”。既然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他小说中克制、超然、不动声色的叙事调子就是必然的了。在情感的流露上,雨果都是做加法,巴尔扎克亦如此,福楼拜却是做减法,减法的极致,就是作家仿佛不存在,至于抛头露面发议论,当然更是悬为厉禁。

话虽如此,在绝对的意义上,作家全然消失是不可能的,既然小说里的世界是他一手制造的。福楼拜反对的是作家直接登场,但若“藏匿”得好,他并不反对。在《包法利夫人》中,他就“深深地藏匿”了自己。不像后现代作家,他对笔下的世界把控得很严,他的存在像空气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所不在,他的态度渗透在故事的全部叙述中,像盐溶在水里。这比作者抛头露面的指指点点要微妙得多,读者必须耐下心来,细细品味,才能捕捉到蛛丝马迹。

《包法利夫人》因此是一部针脚细密的小说,有好多伏笔、照应和暗示,可以说是遍布机关暗道,通向福楼拜隐藏起来的观点,不去仔细寻绎,就难解其中味。仍以爱玛之事为例 :爱玛弥留之际听到外面传来盲人的歌声,唱的是民谣,似乎不相干的(这盲人前面就出现过,唱着同样的小调),她突然“像僵尸触了电一样坐了起来,披头散发,目瞪口呆”。“瞎子!”她喊道。爱玛大笑起来,笑得令人难以忍受,如疯如狂,伤心绝望,她相信永恒的黑暗就像瞎子丑恶的面孔一样可怕。她随即抽搐一阵便断了气。爱玛到底为何伤心绝望,为何大喊一声“瞎子!”,福楼拜一字未加解释,对她的一生也未有一语评断,但细心的读者想起瞎子的一再出现,自然有理由去想,女主人公虽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却如瞎子一样看不清周围的世界,只顾扑向她的幻想。福楼拜的评断就在其中,却决不道破。爱玛的大叫,是她大彻大悟了吗? ——作者就这样,引而不发。

有人称《包法利夫人》是“最完美的一部小说”,与福楼拜同时代的大作家左拉称《包法利夫人》为“新艺术的法典”,前者重在称赞小说本身的完成度,小说艺术的炉火纯青,无可挑剔,后者则点明这部小说的开风气之功,为后来的作家立了新的规则。今天看来,左拉的话一点也不夸张。《包法利夫人》之“新”在哪里?新就新在福楼拜异常执着并贯彻始终的那一点,即作家的退隐。尼采宣布“上帝死了”,石破天惊,在小说领域,福楼拜要求作家消失,隐身到作品后面去,同样是革命性的(想想看,作家在他的想象世界里,正是等同于上帝的)。

福楼拜以前,并非所有的小说家就不知“限制视角”为何物(事实上,我们在《红楼梦》里也可以找到限制视角的运用),但福楼拜显然是一个更自觉地接受“限制”,并将其当作某种原则的小说家。而且从他开始,作者退隐,不动声色的叙述,限制视角的使用,在西方小说的写作中,已然成为一种潮流。

名家点评

福楼拜复兴了法国文字的生命。——马塞尔·普鲁斯特

没有福楼拜,就不会有法国的普鲁斯特、爱尔兰的詹姆斯·乔伊斯,俄国的契诃夫也不会成为真正的契诃夫。——纳博科夫

他是世界文学中最讲究文法修辞的大宗师。他本人是个对世界的绝望者,深知人的劣败,无情揭露。——木心

中译本概况

1925 年,中华书局出版作家李劼人翻译的《马丹波娃利》,这是《包法利夫人》的首个中译本。

1948 年,李健吾译本问世,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之后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流传甚广。

1992 年,译林出版社出版许渊冲译本,后收入“经典译林”。

1998 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周克希译本,2015 年译者授权译林出版社出版,收入“名家名译”系列。

《译林世界名著讲义》


作者:余斌


译林出版社2020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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